木制的移门被轻轻推开,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
午后带着暖意的阳光,如同融化了的金漆,从敞开的门缝间泼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条长长的、斜斜的光带,无数微尘在其中安静地飞舞。
门内,弥漫着蝶屋特有的气息:清冽苦涩的药草味挥之不去,像是浸入了每一根梁柱和纸格;
微凉的湿润水汽若有若无,是消毒清洁后的印记;以及一丝极其浅淡、几乎被完全掩盖的——新鲜血液的铁锈味,顽强地萦绕在床榻周围。
蝴蝶忍就站在门口。
她穿着那身标志性的、宛如蝶翼般的深紫与墨黑相间的队服,羽织的边角因长途奔袭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微褶。
紫色瞳眸中的平静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在看清床榻景象的瞬间,冰层“咔啦”一声碎裂开来。
床上,那个昏迷了三天,让她日夜悬心、数度将调配药剂的手抖得无法自抑的人——雪烛,竟然微微挣扎着,用手肘艰难地撑起了上半身!
他的动作滞涩虚弱,如同破败的提线木偶,每一次细微的用力,都会牵动包裹左肩的厚重绷带,让边缘渗出更深的、令她心悸的红褐色。
他苍白的脸逆着光,薄汗浸湿了额前几缕碎发。
但他确确实实,睁开了眼睛!
那双常蕴着温和,此刻却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迷蒙的湛蓝色眸子,正尝试着聚焦,最终,落在了她身上。
所有冰封的理智,所有蝶柱在刀尖行走磨砺出的冷酷镇定,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蝴蝶忍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如何迈步的,只觉得一阵风掠过,那身深紫色的羽翼仿佛真的扇动了起来。
下一个瞬间,她已经跪坐在了床沿,张开双臂,以一种不容拒绝、带着巨大后怕力量的姿态,狠狠地将那个刚刚苏醒、脆弱得如同风中枯苇的男人,拥入了怀中!
“雪烛!” 她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失控和颤抖,尖锐地撞击在寂静的病房里,“你终于醒了…!”
她收紧了手臂,力道之大让雪烛刚恢复一点血色的脸瞬间又白了回去,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庆幸都揉进他的骨血里,“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肩膀…肩膀几乎被斩断,骨头都…都露出来了啊!你…”
那些在冰冷报告上看到的触目惊心的字眼,在她脑海中瞬间具象化为最血腥的画面,让她再也说不下去,喉头仿佛被滚烫的棉絮堵住,只能发出压抑呜咽的尾音,“…我差点…差点…”
这不再是那个在任何绝境下都能保持微笑,用毒和医术掌控全局的蝴蝶忍,这一次,她是真正地、彻底地失态了。
“为什么…!”她的质问带着浓浓的哭腔,从紧贴着他颈窝的唇瓣间嘶哑地爆发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向怀中的人,也扎向自己。
“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你总是……总是遇到那么强大的鬼?!为什么!”那不仅仅是疑问,更是长久以来压抑的怒火、担忧和无边恐惧的宣泄。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嵌入他背部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雪烛猝不及防地被她勒住,本就虚弱的身体几乎被禁锢得无法呼吸。
刚脱离生死边缘,意识尚且有些模糊,胸腔被巨大的压力和一种带着微苦花香的、熟悉的女子气息填满,让他一阵眩晕。
他艰难地侧过头,将口鼻从她紧贴的颈窝处稍稍移开,几乎是用了点求生般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带着一点无奈笑意的声音:“…咳咳…哈哈…忍…忍…先…松开手…再用力…我真的…要被你…抱…抱死了…”
他的声音微弱如风中的蛛丝,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蝴蝶忍那汹涌失控的情绪。
理智骤然回笼!她的双臂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
蝴蝶忍几乎是弹跳着直起身,迅速后撤半步,跌坐在床沿边的地板上,微微喘息着。
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拥抱仿佛是一场令人心悸的梦魇。
蝴蝶忍的脸上浮起一阵薄红,紫眸中掠过一丝窘迫和懊恼,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关切取代。
她定定地望着床上那个正大口、沉重喘息着的男人,眉头紧蹙,强压下心中翻腾的巨浪,声音恢复了大部分的冷静,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余颤,低低地问:
“还疼吗?”
雪烛缓过了那阵窒息的眩晕,慢慢平复着呼吸。
他微微闭了闭眼,似乎在感受身体内部那如同无数钢锉在剐蹭骨缝的、连绵不绝的巨大痛楚,然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额角的冷汗更加密了。
“有点…”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甚至尝试牵动了一下嘴角,但肌肉的紧绷和痛楚只让那个笑容显得格外苍白虚弱,“不过…好多了……别担心…”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左肩那厚重的、渗着刺目褐红色的纱布上,顿了顿,像是自我安慰,也像是在安抚床边那个死死盯着他、强作镇定的身影。
“至少…这一次……稀血的体质还在发挥作用…我能感觉到……”他深吸一口气,那动作再次牵扯了胸腔的伤势,让他闷哼了一声,“这伤…比上次…感觉上…轻些…骨头应该没……断彻底?……”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试着活动了一下被束缚的左臂末端的手腕,确认还存在着,然后给了蝴蝶忍一个虚弱却尽量肯定的预期,“…大概…半个月?……骨头长合一点……应该就能……动一点了吧……”
蝴蝶忍的眼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过去的血腥画面再次在脑中闪过。
她压下心悸,俯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那张因为失血和痛苦而过分苍白的脸就近在咫尺,那双灰眸中流露出的强装无恙的虚弱让她心头狠狠一刺。
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颤动的阴影。
她靠近他耳侧,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诉说秘密般的凝重,里面饱含着一路奔来的焦灼:
“你刚离开蝶屋去执行这次任务没多久…‘餸鸦’就传来了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命令…”
她清晰地看到,在说到“紧急命令”时,雪烛的瞳孔猛地缩紧了一下,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知道你……遭遇意外…受了重伤……”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重伤”这个词,“我一刻不敢停…把蝶屋的事情全部丢给了姐姐…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了…日夜兼程…”她喘息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那令人窒息的路途上,心跳得如同擂鼓,“香奈乎…香奈乎她…”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绷紧了雪烛紧绷的神经。
“嗯?”他猛地抬眼,那瞬间爆发的专注力几乎驱散了他眼中的浑浊和虚弱,带着无法掩饰的急切盯着蝴蝶忍,“……香奈乎…她…怎么了?…”
看着兄长瞬间流露出的关切神情,蝴蝶忍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直起身,语气中带着一丝肯定的、近乎埋怨的低语:“当然…她知道了……”她看着雪烛的眼睛,清晰地一字一句说道,“知道她的兄长……差点……回不来了……”她停顿了一秒,似乎在确认这个信息在雪烛心中激起的波澜,然后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她哭了……”
“哭…哭了?!”雪烛的眼睛瞬间睁大,浅灰色的瞳仁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脸上的苍白褪去了一丝,涌上的是难以置信、心疼和一种深沉的愧疚。
“香奈乎……哭了?”他喃喃重复了一遍,仿佛无法消化这个事实。
他那沉默寡言、几乎将所有情感都封闭在坚冰之下的义妹,竟然…哭了?这简单的两个字,比任何痛楚都更深刻地冲击着他的内心。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和急切,“她…她现在…在哪?!”
“当然是留在蝶屋稳定后方!”蝴蝶忍几乎是脱口而出,那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严厉,“她是我们现在最可靠的支柱之一!况且,”
她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郑重,“她虽然担忧你,但她更明白自己的责任——她可是你,雪烛,珍视的、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妹妹!难道你还想让她亲眼看着你这副……”她话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针一样刺人。
“咳咳…”雪烛尴尬地咳嗽一声,掩饰着内心的波澜,同时也避开了蝴蝶忍那仿佛能看透他所有想法的锐利目光。
他稍稍平静下来,心里却沉甸甸的。
屋子里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两人带着不同情绪的、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那带着暖意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在地板上慢慢偏移。
药香、隐隐的血气、还有某种紧绷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中。
“那个……” 一个带着明显犹豫、试图减轻这份沉重和尴尬的柔美女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突兀却又小心翼翼地响了起来,“……小忍?”
声音是从房间角落靠窗的位置传来的。
蝴蝶忍和雪烛几乎是同时,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瞬间扭转了视线。
目光所及之处,甘露寺蜜璃正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个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的蒲团上。
她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樱粉色蝶纹队服,腰背挺得笔直,姿势优雅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她那头由樱色渐变为嫩绿的特殊长发,在透过窗格洒落的阳光下,折射出宛如瑰丽宝石般的光泽。
然而此刻,她那总是洋溢着热情与朝气的粉绿色大眼睛里,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关切、委屈和……一种强烈觉得自己在错误时间错误地点存在的极度尴尬。
小巧圆润的脸蛋上微微泛着薄红,像是为了引起注意又怕惊扰了什么。
她见两人终于看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小地挠了挠头,那动作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可爱无措:“……我也在的呀……”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蝴蝶忍那双充满焦急、愤怒和复杂情感的紫色眼眸,在看清甘露寺那张写满无辜和“我被你们彻底遗忘在这里很久了”的脸庞时,里面翻涌的情绪像是被瞬间按下了暂停键。
她的表情出现了一刹那的彻底空白。
一抹淡淡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漫上了蝴蝶忍那张素来沉稳冷静的脸颊。
那点红晕如同在洁白的雪地上骤然点染开的胭脂,迅速从耳根蔓延到颈侧。
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那尴尬的情绪如同实质般攀上了她的后背。
她有些僵硬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朝甘露寺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窘迫的局促:“啊…!蜜璃小姐!是…是你!”
她甚至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试图抹去任何可能残留的情绪痕迹,“实在……万分抱歉!一时心急…着急…太失礼了!…竟然……把你给……”她的声音顿住,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最终只能有些干涩地重复道,“…忘了…”
蜜璃看着蝴蝶忍这难得流露的窘态,自己也忍不住更加尴尬地挠了挠头,似乎想缓解这份气氛。
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在靠在床头、依旧脸色苍白却眼中带着一丝无奈的雪烛,和站在床边、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蝴蝶忍之间飞快地来回扫视了几圈,仿佛在努力解读着某种极其复杂难懂的关系方程式。
最终,那清澈的眼底还是盛满了最纯粹的困惑和一种按捺不住的好奇,让她鼓起勇气,带着点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个……所以……你们……嗯……是……是……这种……关系……吗?”
这直白得近乎鲁莽的问题,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房间里所有残存的尴尬、担忧、紧张……等等复杂的氛围!
也瞬间抽走了雪烛最后一点强装的轻松平静。
蝴蝶忍先是微微一怔,似乎被蜜璃这近乎纯然的天真和直接给噎了一下。
随即,那一点因尴尬而浮起的薄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骄傲的坦然,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宣示主权般的锐利。
她脸上的其他情绪迅速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理所当然。
在雪烛错愕的目光中,在甘露寺蜜璃紧张而充满探究的注视下,蝴蝶忍没有丝毫迟疑,更没有任何闪躲。
她微微侧身,坚定地朝雪烛的方向靠近了一步,然后,在一片骤然死寂的房间里,清晰无比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只刚刚调配过剧毒、也为他抚慰过痛楚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和力量,稳稳地、牢牢地,在覆盖着雪烛手背处的绷带之上,握住了他那几乎没有多少血色的、同样缠着些许纱布的手掌!
她的指尖甚至带着一丝宣告般的力道,嵌入他的指缝间。
蝴蝶忍挺直了背脊,抬起了下颌,紫罗兰色的眼眸坦荡地迎上甘露寺蜜璃那双充满了震惊、疑惑、随后骤然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的粉绿色眼睛。
她精致的唇角,甚至微微向上勾起了一个极淡、却再坦荡不过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了然和确认。
然后,她用一种平静得近乎理所当然,却又穿透了刚刚所有混乱与惊愕的清晰语调,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反问蜜璃,更像是在对着整个世界宣告:
“很难……看出来吗?”
蝴蝶忍话音落下的瞬间,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甘露寺蜜璃那双粉绿色的大眼睛先是困惑地眨了眨,像是在努力解读一个复杂的谜语,随即瞬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如同夏日祭典夜空中骤然盛开的烟火。
一层滚烫的、与她樱粉色发辫交相辉映的绯红“唰”地漫上她的脸颊,一路延伸到小巧的耳垂。
“呀——!!!” 一声短促却高亢的惊呼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甘露寺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颊,纤长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真、真的吗?!太…太不得了了!小忍和小雪!”她激动得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脚尖在地板上无意识地、轻轻地来回跺着,喜悦的涟漪从她周身扩散开来。
“我就说!我就说感觉不对!小雪每次在蝶屋养伤的时间,都比其他柱要长很多!”
“小忍你表面上虽然还是凶巴巴地催着康复训练,但那药膳的用心程度,那纱布换得比照顾虫宝宝还轻柔!”
“还有每次他出任务前,你都要给他衣襟内侧绣上一朵新的、细密的藤花——那个针脚复杂得连蝶屋最手巧的孩子都模仿不来!原来如此!是爱的守护符!”
她一口气说完,微微喘息着,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找到真相的兴奋和对甜蜜爱恋纯粹的憧憬,“这简直是…简直是比糯米团子裹着最甜的蜜红豆还要甜一百倍的事情呀!”
被蝴蝶忍紧紧握住手,半边身体倚靠在叠起的被褥上的雪烛,因为甘露寺这番过于直白和形象的“证据陈列”,耳根已然红透,像是被夕阳点燃了最后的余烬。
他想张口说点什么来缓解这浓烈的“粉红泡泡”,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只能无奈地、带着点窘迫地瞥了蝴蝶寺一眼,虚弱的声线里带着一点点哀求:“忍…蜜璃她…”
“哦?”蝴蝶忍非但没松手,反而微微侧过头,那双平日里淬着冷静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的紫色眼眸,此刻在望向雪烛时,漾开了无比清晰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温柔涟漪。
她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视线重新投向兴奋的甘露寺,坦然中带着一丝宣告般的得意:“正是如此,蜜璃小姐。这就是你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很难看出来吗?’显然,也不是那么难猜。”
她停顿了一下,加重了握手的力道,像是要将他此刻的存在紧紧烙印住,“毕竟,‘看护他’这件事,我从不假手他人。”
雪烛被这份坦荡逼得微微别过脸,想借此掩饰脸上控制不住的热度,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却牵动了他左肩的伤处。
剧痛如同被惊醒的毒蛇,顺着撕裂的筋肉猛地一口噬咬上来,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瞬间咬紧牙关,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原本有些赧然的神色被瞬间的痛苦苍白所取代。
“别动!”蝴蝶忍的反应快如闪电。
几乎是雪烛眉峰蹙紧的刹那,她的左手已经从紧握转为稳稳地托住他完好的右肩,另一只手则以一种既迅捷又极尽轻柔的姿态,精准地覆在他左肩上方被厚重纱布包裹的位置。
没有直接按压伤口,但那只手的温度和一种无形的稳定力量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仿佛带着镇定人心的电流。
她微微俯身,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测针,瞬间锁住他肩头——原本裹缠严密的纱布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一小片刺目的鲜红。
血色蔓延的速度如同无声的警铃。
蝴蝶忍的眼神瞬间凝实,刚才的笑意和轻松荡然无存,只剩下属于医者的锐利冰封。
她甚至没等开口吩咐,只是眼神一厉地瞥向甘露寺的方向。
“蜜璃!”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是!”甘露寺蜜璃脸上的兴奋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训练有素的柱的专注与凝重。
无需更多言语,她一步上前,双手如磐石般稳定地从后方轻轻托住雪烛略显下滑的上背部,给他提供坚实的支撑点。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丝多余的晃动牵扯到那脆弱的伤口。
蝴蝶忍的指尖灵活如蝶翼翻飞,熟练而迅速地将沾染了血污的外层绷带解开。
一层,两层…当最后的纱布被揭开时,一道狰狞的弧形裂口暴露在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下。
它从左锁骨末端的凹陷处起始,一路撕裂开皮肉,如同野蛮开凿的峡谷,深深切入肩胛骨之上的区域。
边缘的皮肉呈一种不健康的卷曲外翻状,最深的地方,隐约可见森白色的骨茬。
血珠并非如泉涌,却持续不断地、带着一种粘稠的、带着诡异荧绿光泽的液体从深处慢慢渗出、汇聚,沿着肌肉的纹理向下滑落。
这绝非普通刀剑的创面,其上残留的气息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清晰标示着留下它的主人——上弦之贰。
“比餸鸦传来的伤势描述…要严重得多,深及骨头。”
蝴蝶忍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面上刮过。
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一手稳住了雪烛因痛楚而颤抖的身体,另一手已探向药箱最内侧的暗格。
取出的是一枚造型奇特的琉璃滴管,里面盛着半管粘稠的、近乎墨绿色的消毒液体,那颜色浓稠得如同剧毒的瘴气沼泽。
拔开塞子,浓烈刺鼻的药草与某种矿物燃烧般的混合气味瞬间盖过了血腥。“这是特制的净化液,能抑制鬼气侵蚀和扩散,但…会很刺激。”
她低声解释,目光看向雪烛因忍耐而绷紧的下颌线,像是给他最后的准备时间。
话音未落,她便将冰冷的药液精准滴落在伤口最深处!
“呃——!” 一声压抑的、从喉间迸裂出来的痛哼。雪烛的身体如同遭受电击般剧烈弹动起来,额角和颈侧的青筋瞬间暴起。
蝴蝶忍早有准备,按住他右肩的手如同铁钳,稳稳地压制住他所有的挣扎。
甘露寺也在后方同时发力,以温和却无法撼动的力量固定住他。
“腐化的组织必须清除!里面嵌着血鬼术侵蚀的毒!” 蝴蝶忍的声音冷硬,动作却比刚才更加轻柔而仔细。
她用镊子夹起一小团浸透了药液的棉纱,以一种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度,探入那道可怖的峡谷缝隙深处,清理那些带着荧绿腐坏痕迹的组织。
每一次清理,都伴随着雪烛无法完全抑制的抽气和肌肉的剧颤。
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蜿蜒而下,有几滴甚至滑落进他紧闭的眼角。
他半睁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和令人窒息的金星,唯一清晰的只有蝴蝶忍此刻的神情——她紧抿的唇线拉成一道苍白的直线,小巧而秀美的下颌骨因持续用力绷紧到极致,清晰可见其轮廓。
那双永远带着从容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凝聚着前所未有的专注与一丝近乎残酷的冰冷,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手术,容不得半分差错。
她发间的蝶翅发饰,在这剧烈的动作中细微而急促地震颤着,像是随时要振翅逃离这充满痛苦气味的牢笼。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药液碰触伤口时滋滋的微响、压抑的痛楚呼吸、以及蝴蝶忍自己微不可闻的急促心跳。
浓得化不开的药香、腥甜的血气和那荧绿液体散发出的诡异甜腥气混合着,充斥在每一寸空气里,让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成了沉重而粘滞的琥珀。
当新的、浸透了一种深紫色药膏并散发清冽藤花香气的纱布最终严密地覆盖住那道创口,并用弹力绷带妥帖缠绕固定后,蝴蝶忍才仿佛从某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中猛地抽离出来。
她重重地、无声地呼出一口长气,那温热的气息吹拂过雪烛汗湿的额头。
雪烛也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彻底松软下来,靠着甘露寺的支撑,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只有紧蹙的眉头无声地诉说着残留的痛苦。
“暂时…可以了。”她宣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将镊子和染满荧绿与暗红污血的棉纱丢进一旁的铜盆里,消毒液的刺鼻气味被彻底激活,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她看着那盆深色的污水,声音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头,“大量失血,加上残留的未知毒素持续侵蚀造血功能。幸好…”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雪烛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手指下意识地轻轻触碰自己腰间的日轮刀柄,“…稀血的再生能力仍在运作。
否则,这样的伤势……”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甘露寺也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支撑姿势,让雪烛躺得更舒服些:“那个…小忍,我…我去看着给小雪煎药?”她是个心思通透的人,此刻识趣地想要给他们留下空间。
“嗯,有劳你了,蜜璃。”蝴蝶忍点头,眼神示意了一下放在角落的药炉,“药方我在路上配好了,最上面那包。”
“放心交给我吧!”甘露寺轻快地应道,如同来时一样,又如同一只轻盈的雀鸟,悄然拉上移门,将满室难以言喻的气息暂时隔绝在外。
移门关闭的轻响后,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雪烛微弱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纸格窗,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蝴蝶忍重新拧了一条新的、浸透清水的冰凉软巾,回到床边坐下。
她俯下身,动作极尽小心地用湿巾一点一点地擦拭雪烛额间不断沁出的冷汗。
发丝被轻轻拨开,露出了他此刻毫无血色、近乎脆弱的脸庞。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汗珠在微微颤动。
“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这片寂静,像投石入湖的第一道涟漪,却带着冰棱撞击的硬质。
雪烛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微微掀开,露出一丝虚弱的缝隙,似乎没有立刻理解她的问题。
蝴蝶忍没有让他逃避,她的手指轻轻却不容置疑地固定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浑浊的目光对上自己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紫色眼眸:“左肩锁骨的防御位置,以你的反应速度,格挡或侧身规避才是本能选择。”
“但你选择了最糟糕的方案——用你全部的左肩胛骨的厚度去硬接了!”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自己另一只手掌的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凹痕。
“你的呼吸法痕迹在最后一刻消散了,刀撤回了防御姿态…对不对?!”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质问,又夹杂着滔天的愤怒和后怕,“用自己的骨头和血肉当诱饵,去卡住一个上弦的动作?!你以为自己是用稀血浸泡的不死战神吗?!”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些被压抑的恐惧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告诉我!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她几乎是低吼出来,像是要撕开某种宿命的诅咒,“上弦之贰,上弦之叁,现在,又是上弦!雪烛!”
“我们蝴蝶家世代行医?!稀血是鬼的禁忌果实!对我们人类是诅咒!它的气息像灯塔,会吸引所有海洋中最凶恶贪婪的鲨鱼!”
“尤其对那些追逐力量的顶阶恶鬼,你的血,就是晋升的阶梯!是它们用命也会去掠夺的饵食!”她越说越激动,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泛红,“那个时候,也许我就该直接让你无法成为剑士,把你送到山村里去!至少那样,你还能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次次地把命放在地狱边缘烧!”
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她所有坚强的堤坝,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她攥紧的拳头上。
一只温热却布满薄茧的手,带着无法忽视的颤抖,慢慢覆上她紧握的拳头。
那手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蝴蝶忍下意识想要挣脱,但那只手的虚弱与不容置疑的力量形成了奇异对比,让她挣脱的动作僵在原地。
“可我…回来了…”雪烛的声音极其沙哑,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在她心头炸开,“每一次,忍…每一次…都有人带我…回到了蝶屋…回到了…你身边…”他看着她落泪的脸,吃力地挤出几个字,“我还…活着…”
“用累累白骨和流尽身体一半的血换来的‘活’着?”蝴蝶忍猛地抬头,泪水还挂在眼角,眼底却燃着更加炽热的火焰。
她反手用力攥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疼得蹙眉,指甲几乎要嵌入他腕间的皮肤。
“看着你躺在这里,每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伤口,心跳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这份‘活着’,对我来说比任何死亡预告都要残忍百倍!”她把他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心口,声音撕裂着。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如果你的呼吸真的在我指间停止,我该用什么去面对外面等着兄长回家的香奈乎那双眼睛?!我!”她的话语被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淹没,哽咽到失语,唯有眼泪汹涌而下。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心跳的时间,又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蝴蝶忍猛地吸了一口气,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那动作带着近乎凶狠的倔强。
雪烛转过头,望着天花板...
“我遇到的上弦,是童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