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拘留的第十天,清晨六点。
铁门打开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刺耳。女警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秦思思进来时被收走的个人物品——手机、钥匙、一个旧钱包。
“秦思思,出来吧。”
秦思思从硬板床上缓缓起身。十天,她的体重又掉了好几斤,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她接过塑料袋,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外壳时,微微颤抖。
走廊很长,脚步声回荡。走出拘留区,穿过一道铁门,再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最后来到派出所大厅。晨光从玻璃门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值班民警递过来一份文件:“签字,手续就办完了。”
秦思思麻木地接过笔,在释放证明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初学写字。
“出去以后,好好生活。”民警说了一句公式化的叮嘱,“别再惹事了。”
秦思思没有回应,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很冷,深秋的早晨已经有了初冬的寒意。她站在派出所门口,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手机开机,电量还剩百分之三。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屏幕。大部分是陌生号码,可能是媒体,也可能是网友。还有几条银行催缴信用卡账单的短信。
她一条都没看,直接清空了通知栏。
钱包里只有二十三块钱,和一张已经过期的地铁卡。她记得十天前被带进来时,身上还有三百多——那是她最后的积蓄,现在也没了。
肚子传来一阵绞痛,她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拘留所里一天两顿,馒头咸菜,量少得只够维持基本生存。
街对面的早餐摊飘来油条的香气。秦思思盯着看了很久,最终还是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不能花这二十三块钱。这是她全部的家当,得留着办正事。
正事。这个词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
她走到公交站,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坐下。手机连上公共wi-Fi,打开了社交媒体。
搜索“方旭”两个字,跳出来的第一条就是十天前他发布的动态。那条动态的转发量已经破万,评论数更是多得吓人。
秦思思点开,看到了自己推搡筱云的视频片段。画面做了模糊处理,看不清孩子的脸,但她的动作清晰无比——冲出来,拉扯,推搡,孩子摔倒。
下面的评论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眼里:
“这种人也配当妈?简直畜生!” “支持方总,必须剥夺她的探视权!” “听说她还去人家公司闹过好多次,真是疯了。” “可怜孩子,摊上这么个妈。” 秦思思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越滑越快,评论一条接一条,全是骂她的。有人扒出了她以前的工作单位,有人翻出了她和徐佳奕的照片,甚至有人找到了她父母的住处。
“退休教授的女儿,居然这么没教养。” “她妹妹都跟她断绝关系了,可见这人多差劲。” “父母也发了断绝声明,真是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这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得她眼前发黑。
她关掉手机,靠在冰冷的广告牌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沉得她直不起腰。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站在方旭那边?为什么没有人理解她的痛苦?她只是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有什么错?
怨恨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淹没了最后一点理智。
她站起身,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方旭住的小区离这里不远,走路只要二十分钟。十年前他们买下那套房子时,还是期房,两人经常手拉手来工地看进度。方旭指着图纸说,这间做儿童房,那间做书房,阳台要封起来,给筱云放玩具。
那时他们多好啊。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小区大门还是老样子,只是换了新的门禁系统。秦思思站在马路对面,观察了一会儿。现在是早上七点多,正是上班高峰期,业主们刷卡进出,保安忙着指挥车辆,没人注意到她。
她绕到小区侧面,那里有一段围墙比较矮,旁边有棵老槐树。很多年前,她有一次忘带门禁卡,就是从这里翻进去的。方旭知道后还笑她:“万一摔着怎么办?”
现在,她又来了。
爬上树,翻过围墙,落地时脚崴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但她顾不上,一瘸一拐地朝着熟悉的那栋楼走去。
地下停车场入口处有摄像头,她躲在柱子后面,等一辆车开进去时,快速跟了进去。闸杆落下,她顺利进入。
停车场里灯光昏暗,弥漫着一股汽油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她一排一排地找,终于在c区23号车位看到了那辆黑色的奥迪A6L。
车子很干净,显然是刚洗过。黑色的车漆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秦思思站在车旁,看了很久。这辆车她太熟悉了——三年前买的,方旭提车那天,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摸着真皮座椅说:“终于不用挤地铁了。”那天他们带着筱云去郊外兜风,筱云在后座兴奋地唱歌,方旭笑着从后视镜里看她。
那些幸福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然后碎裂成一片片锋利的玻璃碴,扎得她鲜血淋漓。
凭什么?凭什么他现在还能开这么好的车,住那么好的房子,而她要睡桥洞,吃垃圾桶里的东西?
凭什么他可以重新开始,可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而她要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不公平。这不公平。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把美工刀——这是昨天在便利店偷的。她推出手柄,崭新的刀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第一刀划下去时,手在抖。刀尖与车漆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声,在寂静的停车场里格外清晰。一道长长的、深深的划痕,从引擎盖一直延伸到前挡风玻璃。
第二刀,第三刀,手不抖了。她划得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快,像在发泄,像在复仇。十字形,波浪形,乱七八糟的图案,很快布满了整个车身。黑色的车漆被划开,露出底下银白色的金属,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还不够。还不够。
她又从包里掏出一罐喷漆——这也是偷的,五金店最便宜的那种,二十块钱一罐。她摇匀,按下喷头。
红色的油漆喷涌而出,在车门上写下四个大字:“方旭渣男”。
字写得歪歪扭扭,油漆往下流淌,像血。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几步,看着自己的作品。车子已经面目全非,像一具被凌迟的尸体。
心里那股憋了许久的恶气,终于吐出来一些。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离开停车场,来到那栋熟悉的楼下。仰起头,数到十二层——那是他们曾经的家的窗户。现在,那扇窗户后面住着方旭和筱云,也许还有那个女人。
她走进单元门,楼梯间里很安静。她没有坐电梯——电梯里有监控。沿着消防通道一层一层往上爬,爬到十二楼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1202室。铜质的门牌号还和以前一样,只是门上贴着的春联换了——以前是她亲手贴的“福”字,现在是一副陌生的对联。
她站在门口,听了很久。里面很安静,可能没人,也可能都还在睡。
从消防通道的窗户翻出去,外面是窄窄的水泥台,连着每户的阳台。她以前从不敢走这里,怕高。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踩着空调外机,一点点挪到自家阳台外——不,是方旭家的阳台外。玻璃推拉门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她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砖——小区里正在维修管道,到处是建筑垃圾。砖头不大,但很沉。
第一下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玻璃裂开蜘蛛网般的纹路,但没有碎。
第二下,用力更大。玻璃终于支撑不住,“哗啦”一声碎裂开来,碎片哗啦啦掉进屋里,散落一地。
秦思思扒着窗框往里看。客厅里很暗,借着晨光能看到沙发、茶几、电视柜,还有墙上一幅很大的画——是筱云画的,她认得出来。
心里的火又烧起来。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条——是从派出所的释放证明背面撕下来的,用捡来的圆珠笔写着:“这只是开始,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她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屋里,正好落在碎裂的玻璃碴中间。
做完这一切,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慌。远处传来保安的说话声,还有狗叫。
得走了。
她沿着原路返回,手脚并用地爬回消防通道。脚上的伤更疼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不敢停,一口气跑到一楼,从侧门溜出小区。
回到街上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晨光刺眼,她眯起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赶着上班,赶着上学,赶着开始新的一天。
而她,刚刚毁掉了前夫的车,砸碎了他家的窗户。
心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扭曲的快感。像憋了很久的气终于喘出来了,像堵了很久的河终于决堤了。
她走进一家便利店,用最后的二十三块钱买了一瓶水和两个面包。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面包很干,噎得她直翻白眼。但她还是用力往下咽,仿佛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力量。
吃完,她拧开瓶盖,小口小口地喝水。目光穿过街道,看向远处那栋十二层高的楼。
方旭现在应该已经发现了吧?看到车被划成那样,看到窗户碎了,看到那张字条。
他会是什么表情?愤怒?震惊?还是……恐惧?
想到这里,秦思思的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
这只是开始。她说过,她会让他付出代价。
所有欠她的,所有伤害过她的,她都要一一讨回来。
阳光越来越暖,照在她身上,但她只觉得冷。那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冷,怎么也暖不热。
她站起身,把空瓶扔进垃圾桶,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去。
背影单薄,脚步踉跄,但眼神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那火焰会烧毁一切,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