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破庙的缝隙,带着潮湿的凉意攀上她的后颈。门外传来青锋刻意压低的咳嗽声,他仍保持着守护的姿势,仿佛一尊凝霜的雕像。露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书生肩头洇出深色痕迹。云梦忽然红了耳尖,莫非他守着门是怕......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见月光将他睫毛上的水汽照得发亮,才发觉已过了子时。惊觉这呆子哪里是在守门,分明是用血肉之躯在夜露中筑了道屏风。
公子...这声轻唤刚出口,她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蜜。便见门外那僵直的背影倏然颤动。青锋转身时衣袖带起微凉的气流,月光在他眼中碎成粼粼的波光……
半晌门外传来慌乱的应答:姑、姑娘……结巴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望着云梦身上熟悉的蓝衫,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卡在粗布的经纬里。
云梦听那呆子的话音,竟仿佛还要傻傻地确认是否方便一般。云梦咬着唇笑了,原来圣贤书里没教过,心动时会让人变笨。夜风卷着落叶掠过门槛,把两颗怦然的心跳声缠在了一起。
公子请进——
破庙角落的蛛网轻轻摇晃,漏下的月光将两人影子叠在一处。青锋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夜风卷着落花穿过门廊,带着未说破的心事,轻轻落在他们之间的青砖地上。
方才神游太虚,竟忘了烘干衣物。见那书生方一踏入庙门,略一颔首便走向柴堆。添完柴火,他褪下那件满是补丁的外衫。云梦原以为他要在火边烤干被夜露打湿的衣裳,却见他神色肃穆地将衣衫里外翻转,将干燥的内侧朝外叠得方正,又仔细掸去并不存在的浮尘。
这古怪举动令云梦不由凝神。只见书生将叠好的衣衫郑重置于草席,转而卷起那床湿漉漉的破被。他环顾四壁萧然的庙宇,眼中浮起愧色,似在无声致歉一般。
书生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窘迫:实在惭愧,此间简陋,姑娘若不嫌弃......只能委屈姑娘席地而坐罢……云梦心头微颤,这寒门书生虽贫,待客之道却周全至此。这般赤诚的礼数,竟出自一个清贫书生。
她轻提玄青裙裾款款落座,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对方——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托起自己那件黑色长裙,在篝火旁细细烘烤。两簇跳动的火光映在彼此眸中,莫名的静默在破庙里蔓延。
火星噼啪作响。云梦望着跃动的火焰,思绪翻涌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她本是金枝玉叶,却因错嫁艾无言而尝尽人间冷暖,终究落得个满心凄惶。而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书生,倒比枕边人更知冷暖。反而给了她久违的温馨。
青锋凝视着火堆,心中百味杂陈。自幼孤苦的他,第一次遇见这般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可这潦倒的处境,又怎敢奢望更多?可偏偏这眼前人竟似是前世今生的心上人一般,竟令自己欲罢不能……
火星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心事重重的脸庞。破庙外,夜风呜咽;篝火旁,情愫暗生。青锋良久凝视着篝火,掌心还残留着裙纱的柔滑触感。半生飘零,靠设帐授徒勉强糊口,偏在这漏雨的破庙里遇见恍如隔世之人。
可转念再次想到自己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此刻又囊中羞涩,满腔热忱顿时化作苦涩与心酸——这般潦倒,怎配得上明珠般的佳人?夜风穿过残破的窗棂,将火星卷成细碎的金屑。两人隔着篝火同时陷入了沉默,只是这心事,竟比那夜色更沉……
饥肠辘辘的穷书生,连一顿饱饭的钱都掏不出来,甚至竟连遮风挡雨的屋檐都寻不着,又怎能许她一世安稳?莫说她生得这般温婉可人,纵是相貌平平之女子,若真心相待,怎忍心让她陪自己风餐露宿、又岂忍让她随自己颠沛流离?
青锋望着补丁摞补丁的被褥,那卷起的破被如同那块最后的遮羞布,单薄得几乎透明。虽挡不住寒风,总好过赤裸裸示人。行囊边角磨出的那些刺目的麻布补丁,像把钝刀,生生剐去了他最后一点尊严。
他攥紧那干瘪的钱袋,暗自苦笑道:此刻连饱餐一顿饭都是奢望,连最便宜的客栈都住不起,遑论给她一个像样的未来?不是吝啬那碎银几两,而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而想到日后——拿什么面对眼前这个让他心动的姑娘?
此刻他方懂得,真心爱一个人,便会患得患失。不是计较虚名浮利,而是怕自己配不上那份美好。世人总说两情相悦便足矣,可真心能当衣裳御寒?真情能当一顿饱饭?还是真爱能化作风雨里的屋檐?这一番话糙理不糙的灵魂三连问,只见那青锋在摇曳的烛火中暗自苦笑——若连温饱都给不了,那所谓的深情,与端碗凉水说我爱你有何区别?
此时的他,岂敢再去贸然叨扰,不知羞耻地去爱?如此行事,难道合乎礼数?这世上真心喜欢一个人时,谁不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配不上对方,真正的去爱一个人时,生怕这份感情成了对心上人的拖累和亵渎。
动了真情的人啊,总想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都奉献给对方;以及凭借「一己之力」所获得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全部都给予对方......
可现在的自己,能给予她什么?那些只要真心就够的漂亮话,不被误解成画饼充饥,便是那赤裸裸地自欺欺人。青锋在沉默中攥紧拳头:真心便让她跟着自己吃苦受罪吗?让她跟着自己喝西北风吗?那样便是那所谓的真爱?就是所谓的真情吗?多荒唐!多残忍……
篝火渐弱,恰似他眼底熄灭的光。方才初见时燃起的炽热情愫,此刻化作一滴滚烫的泪,砸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望着云梦瓷白的侧脸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她美得令他心痛。那令人窒息的美丽更让他无地自容。这般明珠似的人儿,应该住在锦绣堆里,而非跟着自己餐风饮露,四海漂流。
若厚着脸皮说爱她,简直是对这份美好的玷污。篝火将熄未熄,就像他方才熊熊燃烧又骤然冷却的心。又一滴泪悄然滑落,砸在将尽的炭火上,滋啦一声,化作白烟消散在夜色里。
穷书生的爱意再真,也暖不热漏雨的荒庙。青锋望着即将燃尽的柴火,于恍惚间反问道:难道有些相遇,注定只能成为心头那解不开的遗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