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涯子念及此处,他下定决心要将拒绝担任白族二当家的缘由,以及他和若曦之间的过往,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般若寺那五载苦守未果,以及恩师青铜卦签所显现的镜象中,那惊鸿一瞥的三生记忆......每说一句,如玉的指尖便颤抖一分。
听闻他苦守于梵音壁画前痴站五载却徒劳无功时,如玉的眼眶倏然泛红;得知玄渊潭底的种种凶险生死搏杀,她的声音止不住发颤:你怎如此痴傻?当说到七年前在青铜卦签的镜象中得见与若曦的三世记忆时,姑娘眼中浮现出怅然若失的神色;提及梵音幻境里,被那疯魔虐千百遍,和那九死一生的挣扎,她眉宇间尽是心疼与愤懑;待听到历经七情六欲考验却终究触不到若曦哪怕只是她的衣角时,晶莹的泪珠已在她眼中打转。
她突然抓住衣襟,你竟为她......如玉的声音破碎在风里……仿佛那剜心之痛正穿透岁月袭来。直到真涯子说起与若曦咫尺天涯的遗憾,晶莹的泪珠终于划过她瓷白的脸颊。
望着眼前微微颤动的肩膀,如玉这低头啜泣的模样,真涯子并非铁石心肠。但他深知,此刻的疏远才是最大的慈悲。人世间的许多纠葛,往往源于分寸的失却。这个念头闪过时,他忽然想起梵音幻境中那个疯魔——那双时而癫狂时而清明的眼睛里,仿佛刻着百年情殇带来的永恒痛楚。
不正是那为情所困百年的血泪见证吗?或许正是这份见证,让他更明白情之一字的分量……
有些界限,早该用最锋利的心剑斩断。夜风卷起落叶,似乎在他脚边划出一道无形的沟壑。
那疯魔的遭遇或许正是真涯子顿悟的契机。并非所有人都能在癫狂中质疑人生,而他却从中窥见了世俗的真谛——人性。若无这份人性,他怎会陷入如此悲惨的境地?又怎会有如此疯癫的悲剧?若无这份人性,自己又怎会衍生出这十二大情伤?一颗心要经历多少次破碎,或者要碎成多少片,才能彰显人性的光辉?难道世俗的浮华、短暂的青春与虚妄的追捧,和那些被前呼后拥着的所谓热闹,就能证明生命的灿烂吗?
真涯子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不知何时,如玉姑娘已悄然离去。许是不忍再为这个饱经沧桑,一生凄苦的痴人再增添烦忧,亦或是自知无法撼动他对若曦的深情。亦或是,那份炽热的情感,或许已远超出她所能够承载的份量。
夜色渐深,真涯子推门而出。月光如水,洒落肩头,照在他眉间那化不开的愁绪。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长舒一口浊气,仰望苍穹,思绪万千:妖界的月会比人间更圆吗?多少赤诚之心曾托付于明月,最终却落得个奈何那明月照沟渠的怅惘?
这突如其来的感慨令他惊诧。自己怎会在妖界无端生出这许多感慨?清风拂过山岗,夜色如此撩人。或许此刻的明月,也正感应着他内心难以排解的忧思。白头虽非雪可替,但天长地久似乎遥远的已成了画中的梦幻泡影。此刻这轮明月,定也读懂了他心底那化不开的忧愁……
月色如霜,夜露渐浓。一声轻柔的呼唤将沉醉在夜色中的真涯子惊醒——他心头一震,这荒郊野岭竟还有人?他引以为傲的落叶辨音之术竟未察觉有人近在咫尺?转念想起此处是妖界疆域,心下便已释然。循声望去,但见月华如水,一袭白衣翩然若仙,不是如玉又是何人?她...竟一直未曾离去?此刻正倚在灌木丛边,眸光盈盈地凝望着自己。
如玉姑娘还未歇息?真涯子话音未落,便见她局促地拢了拢衣袖,支吾着说夜不能寐出来走走,
可那身被露水浸透的衣衫,早已将她那拙劣的谎言戳得千疮百孔。
他缓步上前,在青石小径上驻足:子时已过,姑娘白日为救在下负伤在身...话音未落,如玉突然提高声调:谁要你总提相救之事!我好得很!说罢转身便快步离去,唯有那句飘来的呆子如重锤般敲在真涯子心头。
他何尝不解风情?只是那抹深藏心底的若曦身影,又岂是旁人能够取代?
无人能知晓,若曦在他心中的地位,又岂是旁人能轻易撼动的?
望着那道负气离去时微微颤抖的肩膀,真涯子摇头轻叹。这声叹息里藏着多少的无奈与惋惜,唯有夜风知晓。当他转身离去时,白族的灯火已在雾霭中渐渐模糊……
子夜时分,灰族活动正盛。真涯子甩了甩衣袖,将方才对若曦的思念与人世浮沉纷扰尽数抛却。他深知白族不宜久留——暧昧不清最是伤人,不拒绝便是伤害,见如玉姑娘那般情态,那情意已如春藤蔓延,若再迟疑,只怕会将她拖入更深的泥沼。岂能再让她深陷情网?思及此,他足尖轻点荆棘岭山道,辨明方向后身形一闪,化作流光直往北方万灰洞掠去。
夜风掠过耳畔,五百里路程不过转瞬。真涯子驻足回望,南天星斗犹在,荆棘岭早成远影。来时路已隐没在苍茫夜色中。正待前行,忽见荒野中亮着盏孤灯,竟是家子夜仍营业的酒肆。嘈杂声里混着骰子碰撞的脆响,俨然是间赌酒合流的奇特店铺。真涯子眉梢微挑,原来这妖界之地也兴赌酒并营的勾当。暗叹这妖间烟火,倒是把人间百态学了个十成十。
他推门而入的刹那,鼎沸人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如钩子般钉在他身上,酒客们攥着骨制酒杯的手都僵在半空。将他从头到脚刮了个遍。
那些食客眼中闪着警惕的幽光,仿佛在质问:何处来的异乡客?连店小二也不迎客,只瞪圆了猩红的眼珠打量。活像只受惊的夜枭。
真涯子视若无睹,径自选了张净桌落座。抬眼四顾,这才发觉店内别有洞天:外观不过三间茅舍大小,内里却幽深似无底洞,这灰族地界的玄妙,果然不能以常理论之。昏黄烛火下,数十张木桌陈列其间:有醉倒的瘫作烂泥,有猜拳的拍得桌面震颤,有因为输赢争的面红耳赤,有输光者的垂头丧气,更有那作弊者被抓时眼中暴露出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