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拍打着绝壁关巍峨的城垣。
关内，与城外苦寒截然不同，北境王拓跋弘的王宫灯火通明，喧嚣鼎沸。
巨大的石砌殿堂内，兽皮地毯铺地，鎏金铜柱擎天，燃烧着松木的篝火盆散发出灼人的热浪，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今夜，北境王设宴，名为调和各方势力，共商应对玄冥宗日益猖獗的威胁，实则是一场彰显实力、试探深浅的鸿门宴。
各方首领、宗门代表、部落头人济济一堂，衣着各异，气息驳杂，觥筹交错间，眼神闪烁，暗流汹涌。
云清辞的到来，如同在喧嚣的油锅中投入了一块寒冰。
当他那一袭纤尘不染的素白身影，在影七等寥寥数名霁月宫暗卫的簇拥下，出现在大殿门口时，原本喧闹的大殿竟出现了刹那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惊羡或忌惮，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身上。
北地的豪雄们见惯了粗犷与力量，何曾见过这般清冷绝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
烛火映照下，他容颜如玉，眉眼如画，冰封的气质与这热烈粗犷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偏偏带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凛然威仪，仿佛九天之上的孤月误入了凡尘的盛宴。
端坐于主位之上的北境王拓跋弘，原本正与身旁的心腹低声谈笑，此刻也缓缓抬起头来。
他年约四旬，面容粗犷，眼神锐利如鹰，久居上位的霸气与北地风霜刻下的痕迹交织，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的目光落在云清辞身上时，明显停顿了一瞬，那双惯见杀戮与权力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以及……一种属于雄狮看到稀有猎物般的、充满侵略性的探究。
“霁月宫主大驾光临，令我北境王庭蓬荜生辉。”
拓跋弘朗声大笑，声音洪亮，打破了瞬间的凝滞，他抬手示意，“请上座！”
云清辞面无表情，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他步履从容，走向专为他设下的、仅次于主位的尊贵席位，对四面八方投来的各色目光视若无睹，仿佛行走在无人之境。
所过之处，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道路，被他周身那无形的寒意所慑。
落座后，立刻有容貌娇美的侍女上前，为他斟满琥珀色的美酒。
酒液醇香，是北地特有的烈酒。
云清辞指尖搭在冰冷的玉杯上，并未饮用，目光淡漠地扫过全场，将各方势力的分布、重要人物的神态尽收眼底。
他的灵觉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蔓延，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敌意、算计与……那道他刻意忽略、却又无法真正忽视的气息。
他来了。
在殿堂相对偏僻、却视野开阔的一角，隐曜司的人马安静地坐在那里。
人数不多，约十余人，皆身着暗青服饰，气息沉凝，与周围喧嚣的环境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为首者，正是厉战。
他换上了一身裁剪合体的暗青色劲装，外罩玄色狼裘，并未像其他人那样饮酒谈笑，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如同山岳。
三年的风霜淬炼，让他原本憨直的轮廓变得棱角分明，肤色更深，眉宇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冷峻与沉稳。
他并未看向云清辞的方向，甚至没有看向主位的北境王，只是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杯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然而，就是这样一种近乎于“不存在”的低调，却反而让他显得格外突出。
与三年前那个唯唯诺诺、躲在阴影里的杂役判若云泥！
如今的他，即便沉默，也自带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场，那是力量与地位带来的底气。
不时有各方势力的代表主动上前，向这位新崛起的“隐曜司少主”敬酒搭话，态度恭敬有加。
厉战也只是礼节性地举杯示意，言语简短，神色疏离，却自有一番不容轻慢的威仪。
云清辞握着酒杯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冰凉的玉质杯壁，也无法驱散心头那股莫名升起的、带着涩意的烦躁。
他看着厉战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各色人等，那冷硬的侧脸在跳跃的篝火光线下明明灭灭，熟悉又陌生。
曾几何时，这个人只会跟在他身后，用那种濡慕而卑微的眼神望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如今，他却能在这龙潭虎穴般的北境王庭中，泰然自若，与各方豪强平起平坐，甚至……吸引了包括北境王在内不少人的注意。
拓跋弘显然也注意到了厉战。
他举起酒杯，遥遥示意，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厉少主，年少有为，隐曜司在少主带领下重振声威，真是后生可畏啊！来，本王敬你一杯！”
厉战闻声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拓跋弘的视线，并未因对方的身份而有丝毫谄媚或畏惧。
他端起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爷过誉。厉战愧不敢当，隐曜司上下，只为传承薪火，护卫北境安宁。”
说罢，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北地男儿的豪气，却又分寸得当。
“好！爽快！”拓跋弘大笑，眼中欣赏之色更浓，随即话锋微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云清辞
“如今玄冥宗蠢蠢欲动，乃我北境心腹大患。霁月宫与隐曜司皆是我北地栋梁，若能摒弃前嫌，同心协力，何愁玄冥不灭？”
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实则将霁月宫与隐曜司，甚至将云清辞与厉战，再次拉扯到了一起，充满了试探与挑拨的意味。
无数道目光瞬间在云清辞与厉战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好奇与玩味。
谁不知道这三年来霁月宫与隐曜司，或者说这位霁月宫主与那位隐曜司少主之间的微妙关系？
北境王此言，无异于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云清辞端坐不动，冰封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周身的气息似乎又冷了几分。
厉战放下酒杯，神色依旧平淡，仿佛没听出拓跋弘的弦外之音，只淡淡道：“王爷所言甚是，对抗玄冥，乃分内之事。”
语气公事公办，将话题轻描淡写地引回了正题，巧妙地避开了与云清辞的直接关联。
这份沉稳与应对，让在座许多老狐狸都暗自点头。
云清辞看着厉战那副疏离冷静、将一切应对得滴水不漏的模样，再想起他曾在霁月宫中那副痴傻忠厚的模样，心中那杯未曾饮下的酒，仿佛突然变得无比苦涩，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下意识地端杯，凑近唇边，冰冷的酒液入喉，却尝不出丝毫滋味，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从舌尖蔓延至心底。
他竟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强大、冷峻、不再需要他、甚至……可能早已将他遗忘的陌生人。
杯中酒，苦涩难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