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中,云清辞那番淬毒冰刃般的话语,如同实质的寒潮,席卷而过,将最后一丝残阳的余温也彻底冻结。
空气凝滞,连飘落的枯叶都仿佛悬停在了半空。
厉战跪在冰冷的泥土上,维持着那个卑微匍匐的姿势,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
没有预想中的崩溃哭嚎,没有绝望的嘶声辩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他就那么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和热气的石像,唯有脊背,依旧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残存的挺直,却更像是最后一丝生命力的倔强残留。
云清辞拂袖转身,决绝离去的背影,在他空洞的瞳孔中逐渐模糊、拉远,最终消失在梅林深处斑驳的光影里。
脚步声清脆而规律,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厉战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可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痛了。
一种极致的冰冷,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迅速冻结了血液,冰封了神经,麻痹了所有感官。
先前那撕心裂肺的绞痛、那焚心蚀骨的羞耻、那灭顶般的绝望……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在云清辞最后那句“找死”的宣判中,被一种更深沉、更绝对的死寂所取代。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泪痕未干,混合着泥土,一片狼藉。
但那双总是蕴藏着炽热火焰、或憨直、或痛苦、或卑微乞求的眸子,此刻,却像两口突然枯竭的深井,空洞得令人心悸。
他就那样望着云清辞消失的方向,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层层梅枝,望向了虚无的远方。
夕阳最后一缕光线,挣扎着落在他脸上,却无法在那双眸子里点燃任何光彩。
那里面,曾经燃烧过的、不顾一切的爱意、执着、忠诚、乃至最卑微的依恋……所有鲜活的光亮,都在刚才那场残酷的凌迟中,被一寸寸、一丝丝地,彻底掐灭了。
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灯,火苗挣扎着跳跃了几下,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和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没有恨。
恨意需要力量,需要残留的温度,而他,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连“悲伤”都显得奢侈。
悲伤是为失去所爱,而他,从未拥有过,又何谈失去?
他只是一厢情愿地,将一颗滚烫的心,捧给了根本不屑一顾的人,然后被对方随手碾碎,弃如敝履。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笑话。
一场由他独自上演、自我感动的、荒谬绝伦的独角戏。
他所以为的守护、付出、甚至那豁出性命的喜欢,在对方眼中,不过是“有用的狗”的本分,是“令人作呕的龌龊心思”,是……“找死”。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他想起第一次在潭边见到宫主,那张惊为天人的清冷容颜,如何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
想起秘境中并肩作战,宫主偶尔流露的、或许只是错觉的关切;
想起自己一次次挡在身前时,那份充塞胸膛的、近乎幸福的决绝;
想起偷偷藏起蜜饯、笨拙打磨木簪时,心底那份卑微的甜蜜;
想起黑风峡九死一生爬回来,只为了说一句“任务完成了”的执念……
所有曾经支撑他活下去、让他觉得生命尚有意义的瞬间,此刻回想起来,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化作无数冰冷的针,反复穿刺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原来,他倾尽所有、奉若神明的感情,在对方看来,竟是如此……不堪。
云清辞说得对。
他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杂种,一个废物,一个下贱胚子。
癞蛤蟆,怎么能妄想天上的云呢?
狗,怎么能对主人存有非分之想呢?
他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
不是赌气,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醒悟和死心。
那是一种比死亡更深的寂静。
许久,许久。
暮色四合,梅林彻底被阴影吞没,寒意渐浓。
厉战僵硬的身体,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牵动了全身锈蚀关节的姿势,重新调整了跪姿,面向云清辞离去的方向。
然后,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冷潮湿、布满落叶的泥土上。
没有声音,没有颤抖,甚至连呼吸都轻得仿佛不存在。
他就那样,静静地,磕了一个头。
动作标准,恭敬,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毫无生气的机械感。
仿佛不是在行礼,而是在进行某种……告别仪式。
接着,他直起身,依旧跪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丝毫光影。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极其沙哑、干涩的声音,如同枯木摩擦:
“小人……明白了。”
五个字,平静无波。
没有委屈,没有不甘,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就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存在的事实。
声音很轻,却在这死寂的梅林中,清晰地回荡,然后被浓重的夜色悄然吞噬。
他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这份感情的荒谬,明白了……他该何去何从。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像一尊彻底失去了所有色彩和生机的石像,融入了这片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
唯有那双死寂的眸子,依旧望着前方,却什么也映不进去,仿佛连带着灵魂,也一同化为了灰烬。
远处的霁月宫,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悬浮在黑暗中的冰冷星辰。
而梅林中的这一角,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