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战的身影,如同被夜色吞噬的石子,消失在霁月宫外的茫茫山峦之中,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他离去时那过于平静的眼神和决绝的背影,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悄然扎进了云清辞冰封的心湖深处,留下一个细微却顽固的痛点。
云清辞的生活,似乎并未因这个“碍眼之物”的离去而有任何改变。
他依旧高踞霁月殿,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宫务,听取各方禀报,下达一个个冰冷而精准的命令。
他的面容依旧清俊绝伦,神情依旧淡漠如冰,周身散发出的威压甚至比以往更甚,令人不敢直视。
霁月宫在他的掌控下,如同一架被重新校准的精密仪器,高效而冷酷地运转着,昔日叛乱的痕迹正被迅速抹去。
然而,只有云清辞自己知道,某种东西,正在悄然失衡。
最初几日,他刻意屏蔽了与黑风峡相关的所有信息,甚至不允许影七主动汇报。
他告诉自己,一个必死之人的结局,无需挂心。
那傻子是生是死,与他何干?
死了,清净;
活着回来?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奢望。
他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投入到重建宫规、肃清余孽的事务中,用无尽的工作填满每一寸可能产生杂念的时间。
可是,那根刺,却总在不经意间显露锋芒。
批阅文书时,他会突然停下朱笔,指尖无意识地在“黑风峡”三个字上微微停顿,墨迹晕开一小团污渍。
聆听执事禀报边境动向时,他会莫名烦躁,打断那些与西北无关的冗长陈述。
甚至夜间打坐调息,那运转圆融的内力,偶尔也会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滞涩,仿佛心湖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牵绊。
第五日,他终于状似无意地向影七问起:“黑风峡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影七垂首禀报:“回宫主,暂无。”
云清辞“嗯”了一声,不再多言,继续低头看手中的卷宗,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听到“暂无”二字时,胸腔里那颗冰封的心脏,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第十日,期限已过三分之二。
霁月殿内,云清辞正在听取一名暗卫统领关于追剿玄冥宗外围势力的计划。
统领侃侃而谈,计划周详,条理清晰。
云清辞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几次掠过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比平日快了几分。
“……据此推断,其老巢可能藏于……”暗卫统领仍在继续。
“黑风峡近日天气如何?”云清辞突然打断了他,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暗卫统领一愣,下意识回答:“据观测,峡内毒瘴似有加剧之势,阴风怒号,未见平息。”
云清辞沉默片刻,挥了挥手:“计划暂且搁置,容后再议。你先退下。”
统领虽感诧异,却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空荡的大殿内,只剩下云清辞一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西北方向那被云雾笼罩的连绵山影。
黑风峡……那里的毒瘴,足以蚀骨销魂;
再加上可能潜伏的玄冥宗高手……那傻子,能撑到几时?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厌恶这种不受控的思绪,更厌恶自己竟会去揣测一个“工具”的死活。
第十三日,期限将至。
宫中一切如常,甚至比往日更加寂静。
云清辞表面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他开始变得易怒,一点微不足道的差错,都可能引来他冰冷的斥责,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所有近身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云清辞发现自己无法再专注于任何事。
他会在批阅文书时突然走神,脑海中闪过厉战浑身是血挡在他身前的画面;
会在打坐时心神不宁,耳边仿佛回荡起那傻子憨直却执拗的“宫主”;
甚至会在深夜,被窗外一阵突兀的风声惊醒,下意识地以为那是传讯符石破碎的脆响。
这种失控感,让他暴怒,也让他……恐慌。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如此深刻地影响他的心境!
第十四日,傍晚。
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云清辞独自站在霁月宫最高的观星台上,寒风卷起他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黑风峡的方向,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清那峡谷深处的景象。
期限,只剩下最后一日了。。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束缚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他想亲自去黑风峡!
立刻!马上!他想知道,那傻子到底死了没有!如果没死,为何不传讯?
如果死了……又是怎样死的?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周身的内力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震荡,引得周围空间都泛起细微的涟漪。
以他如今的功力,全力赶路,一夜之间抵达黑风峡并非难事。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踏出那一步的瞬间,理智的冰山轰然压下!
他猛地收住脚步,指节因用力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去做什么?为一个必死的杂役?为
一个他亲手推入绝境的傻子?
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云清辞,霁月宫主,天下第一人,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如此……可笑!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自嘲,从他被寒风吹得失去血色的唇间溢出。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试图用这种疼痛来镇压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焦灼与……那丝他不愿承认的、名为“担忧”的情绪。
“没用的东西!”他低声咒骂,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暴戾,不知是在骂厉战,还是在骂此刻心神不宁的自己
“既然无能完成任务,死在外面,倒也干净!省得……省得再回来碍眼!”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扭曲的狠绝,仿佛要借此斩断心中所有不该有的牵绊。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血色的天际,大步流星地走下观星台。
衣袂翻飞,背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孤峭,冰冷,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仓皇。
回到霁月殿,他屏退左右,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案上,影七刚刚奉上的一杯热茶,还氤氲着淡淡的白气。
云清辞走到案前,伸手去端茶杯,指尖却在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
“咔嚓!”
一声脆响!质地细腻的白玉茶杯,竟被他指尖失控的内力瞬间震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瓷片溅落一地,沾湿了他雪白的袍角。
云清辞僵立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俊美无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的神情。
那冰封的眸底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剧烈的心悸,如同水底的暗礁,骤然浮现。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许久。
直到殿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无星无月,一片浓稠的墨黑。
最终,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死寂的寒潭。只是那寒潭深处,汹涌的暗流,唯有他自己知晓。
夜,还很长。
等待,仍在继续。
而那份名为“煎熬”的毒药,正无声地侵蚀着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