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内的熏香,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蛛网,缠绕在厉战的呼吸之间。
墨尘温文尔雅的谈笑,云清辞偶尔淡漠的回应,都化作了刺耳的噪音,将他隔绝在一个充满屈辱和绝望的透明囚笼里。
他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恨不得将自己揉碎,融入身后冰冷的墙壁。
方才斟酒时洒出的那几滴酒液,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头烫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还能感觉到墨尘那一闪而逝的嫌恶,和云清辞那毫无温度、如同看待一件破损器物的目光。
他死死低着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心脏那几乎要爆裂的绞痛。
肋骨断裂处的闷痛,此刻反而成了某种程度的解脱,分散着他濒临崩溃的注意力。
他不敢再看那温暖灯光下的身影,那会让他想起秘境中篝火旁的短暂依偎,想起宫主偶尔流露出的、不那么冰冷的瞬间。
那些模糊的记忆,如今都变成了最残忍的讽刺。
就在这时,云清辞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如同冰锥,精准地刺破了水榭内虚伪的平静:
“这酒,味道似乎淡了。”
他并未看任何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琉璃盏,目光落在杯中微微荡漾的琥珀色液体上,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侍立在一旁的影七立刻躬身:“属下即刻去取新酒。”
“不必。”云清辞抬手制止,眼睫微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案几上那几点尚未干涸的酒渍,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几乎要停止呼吸的身影上。
“厉战。”
两个字,让厉战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云清辞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线,牢牢锁定着他,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方才你斟酒时,手抖什么?”
厉战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磕到膝盖。
“本座问你话。”云清辞的声音冷了下去,水榭内的温度骤然降低了几度,连一旁的墨尘都收敛了笑容,垂眸静坐,不敢出声。
“小……小人……”厉战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颤抖
“小人……手笨……惊扰了宫主……和墨执事……小人该死……”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羞耻让他几乎晕厥。
“手笨?”云清辞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彻骨的寒凉和轻蔑
“看来,是本座高估你了。原以为你虽出身卑贱,蠢钝不堪,至少还有几分蛮力,能做些粗重活计。如今看来……”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刮骨刀,在厉战那身污秽的杂役服、粗糙的手掌、以及额角狰狞的伤疤上缓缓扫过,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充满了极致的厌弃。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在寂静的水榭中回荡,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真是……蠢笨如猪,连府中最下等的仆役都不如。”
“蠢笨如猪……连下等仆役都不如……”
这十个字,如同十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厉战的心窝,然后残忍地搅动!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巨大的震惊和屈辱而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破碎的光芒。
泪水,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想辩解,想哀求,想告诉宫主他不是故意的,是伤口太痛,是手不受控制……可是,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哽咽和剧烈的颤抖。
他看到云清辞那双冰封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此刻狼狈不堪、涕泪交加的丑陋模样,那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厌恶。
“噗通——”
厉战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寂静的水榭中格外刺耳。
他不再试图辩解,也不再乞求,只是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
泪水决堤般涌出,迅速打湿了他面前的一小片地面,形成一滩小小的、绝望的水渍。
他像一只被剥光了所有皮毛、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的野兽,承受着来自他最敬畏、最依赖之人的、公开的、极致的羞辱。
那份支撑他活下去的、卑微的忠诚和依恋,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了齑粉。
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厉战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声,和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墨尘垂着眼,端起酒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影七如同石雕般肃立,面无表情。
云清辞端坐在主位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那个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
看着那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落在地,看着那因极度痛苦而绷紧的脊背。
心中那股扭曲的、因掌控和践踏而生的快意,如预期般升起。
看,这就是违逆他、试图用那可笑忠诚束缚他的下场。
这傻子的尊严、情感、乃至灵魂,都在他轻描淡写的言语下,被彻底摧毁。
他应该感到满意,应该感到……解脱。
然而……
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捕捉到厉战死死咬住下唇、以至于渗出血丝却仍不肯放声痛哭的隐忍,看到那泪水划过他粗糙脸颊、混着尘土留下肮脏痕迹的瞬间,看到那宽阔肩膀因极力压抑悲恸而微微抽搐的弧度时……
心中那丝刚刚升起的快意,竟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火焰,嗤啦一声,骤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空虚感。
那感觉,并非怜悯,也非悔意。
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令人烦躁的虚无。
仿佛他倾尽全力,终于将一块碍眼的石头砸得粉碎,却发现碎片之下,并非坚实地表,而是更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空洞。
这傻子的痛苦,这卑微的眼泪,这被彻底碾碎的尊严……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得到了想要的屈服和践踏,可为何……心中没有半分预期中的畅快,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刺骨的……厌倦与疲惫?
这无尽的纠缠,这单方面的折磨,这毫无价值的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云清辞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猛地移开视线,不再看地上那个颤抖的身影,将杯中冰冷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未能驱散心头那团莫名的寒意和……烦躁。
“滚出去。”
他开口,声音沙哑冰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近乎失控的暴戾。
“别在这里……碍眼。”
厉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呜咽声戛然而止。
他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僵了片刻,然后,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挣扎着、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始终没有抬头,也不敢再看任何人,只是拖着仿佛有千斤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逃也似的冲出了水榭,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水榭内,重归寂静。
云清辞独自坐在主位,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寂。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眸中冰封万里,深处却翻滚着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漆黑如墨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