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色灯光刀片似的割开浓重夜色，刺的人睁不开眼。
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血腥味，蛮横的钻进苏言鼻腔。他被安置在移动病床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依然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种从冷库里带出来的，浸入骨血的寒冷，还在四肢百骸里游走。
“先生，你感觉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一名护士在他耳边问，熟练的为他挂上静脉输液。
苏言的眼珠缓慢的转动一下，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人影跟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带。他张了张嘴，喉咙干的像砂纸磨过，声音微弱又沙哑：“……另一个人。”
“你的同伴伤势更重，已经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抢救了”，护士语气冷静专业，“你现在需要休息，你的体温过低，需要马上进行保暖跟输液。”
重症监护室。
这五个字钉子似的钉进苏言混沌的脑海，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他的身体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护士和医生处理自己胳膊上的擦伤，为他换上干燥温暖的病号服。整个过程，他像个没灵魂的人偶，目光空洞的望着天花板。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冷库里的画面。
顾夜宸颤抖着将他抱紧，用体温温暖他冰冷的身体，那个男人的声音里有他从未听过的恐惧，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最后门被撞开的瞬间，顾夜宸用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铁门，那瘦削的脊背构成了一道脆弱却决绝的屏障。
“先生，你的朋友已经到了。”护士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助理小陈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魂未定，他看到苏言安然无恙的躺在病床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苏言哥！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苏言看着他，眼神里没有重逢的欣慰，只有急切的询问：“他怎么样了？”
小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苏言问的是谁，他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医生说他情况很糟，严重冻伤，背部受了猛烈撞击，还在昏迷，能不能醒过来都难说。”
说完，他又补充：“那种人，醒不过来才好，一了百了。”
苏言的目光骤然变冷。他没说话，只是猛的从病床上坐起来。这个动作牵扯到背部肌肉，让他疼的倒吸一口气，但他的意志却无比坚定。
“苏言哥，你干什么！医生让你躺下！”小陈急忙上前去扶。
苏言推开他的手，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鲜血立刻冒出来，他毫不在意。他踉跄着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抓起旁边衣架上的外套披在身上。
“带我过去。”他命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去哪儿啊？”
“重症监护室。”
小陈还想再劝，可当他对上苏言那双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没恨，没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混沌。
重症监护室外，是一条长长的安静走廊。
苏言站在那扇巨大的玻璃探视窗前，一动不动。
玻璃另一边，顾夜宸安静的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脸上罩着透明呼吸面罩，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波形线有规律的起伏，发出单调的“滴滴”声。
他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陌生。
那个曾将他囚于股掌之间，主宰他一切悲欢的男人，此刻一件被损坏的精密仪器似的，只能依靠冰冷机器维持着生命运转。他身上再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跟掌控力，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苍白。
苏言的指尖无意识抵在冰冷的玻璃上。
他想：“他就应该死在里面。”
这个念头冒出来，苏言期待的快意跟解脱并没出现，取代之的是一种更巨大的空洞恐慌，仿佛如果监护仪上那条线变成直线，他生命中某一部分也会随之崩塌。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救他？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是因为自己那句“他是我的人”吗？
苏言自嘲的扯了扯嘴角。那不过是情急之下，为了夺回主动权，对赵总和警察宣告所有权的一种说辞。他是在模仿顾夜宸过去的姿态，用同样的逻辑，把这个男人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可现在，看着病床上那个生死不明的人，他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他救他，或许不是恨意催生的占有欲，而是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剖析不了的本能。
他只是……无法眼睁睁的看着顾夜宸为了保护自己而死。
这个认知让苏言感到一阵战栗。他发现，在他们互相折磨跟彼此撕扯的漫长时间里，一种扭曲的共生关系已经悄然长成。他恨他，却也只有他，能与自己一同坠入那段黑暗的记忆深渊。
“苏言哥”，小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赵总那边已经全招了，证据确凿，他跟他背后的关系网这次是彻底完了，我们赢了。”
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可是苏言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依然牢牢锁在玻璃窗内那个人身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战场。
小陈看着苏言的侧影，心里一阵发毛。他想不通，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为什么值得苏言在这里守着。
“苏言哥，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我帮你看着。”
苏言摇摇头，声音很轻：“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夜色渐深，走廊里空无一人。护士站的灯光在远处亮着，像一座孤岛。
苏言就那么站着，一尊沉默的雕像似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的双腿早已麻木，身体的寒意和伤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整个世界，都缩小到眼前这块小小的玻璃窗上。
他看着监护仪上的数字每一次微小的跳动，看着护士定时进去检查跟记录。他看着那个男人安静的睡颜，试图从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找出自己熟悉或者憎恶的痕迹，却什么都找不到。
苏言终于明白了大纲里那句话的含义。
他救了顾夜宸，更像是在救赎那个无法心安理得看着他去死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既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
一夜未眠。
一名医生从重症监护室里走出来，看到门口站着的苏言，有些惊讶。
苏言立刻迎上去，一夜没开口的嗓子沙哑的厉害：“他……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夜的疲惫：“命是保住了，他求生意志很强，但还没脱离危险期，能不能苏醒，还要看接下来二十四小时的情况。”
苏言悬了一夜的心，落下一半，又提起另一半。
他退回到玻璃窗前。
他看着窗内依旧沉睡的顾夜宸，内心是前所未有的混乱。恨意，迷茫，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怕，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不知道自己希望他醒来，还是不希望。
或许，他只是需要他活着。
活着，才能继续他们之间这场没尽头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