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晚被灯光切割成无数明暗相间的格子。
顾夜宸站在属于他的那个格子里。
一个背光的街角,路灯昏黄的光线被茂密的行道树叶筛过,落在他身上只剩下斑驳碎影。他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工作服,上面沾着干涸的泥点跟无法辨认的污渍,散发着下水道里特有的,混合潮湿与腐败的气味。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
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因白天高强度的劳作叫嚣酸痛。他只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在城市角落的雕像。全部注意力,都投向街对面那座灯火辉煌的建筑——市艺术中心。
明天,苏言的个人画展,涅盘,将在这里开幕。
涅盘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每晚都在他心里烫出一个新烙印。苏言走出来了,用他无法想象的坚韧,完成自我重生。而他,顾夜宸,就是那片燃烧的地狱。
他看见几个工人在艺术中心外墙悬挂巨幅海报。画布缓缓展开,一张脸孔在夜色中变得清晰。
是苏言。
海报上的苏言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站在一幅色彩浓烈的画作前。他没看镜头,视线微垂,落向画面某一处。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线绷出一点倔强的弧度。他的眼神很淡,淡的像初冬的湖面,带着一种疏离感。那份淡然之下,又藏着一种经历过风暴后才有的沉静跟力量。
那不是他记忆里的苏言。
他记忆里的苏言,眼睛里有光,会笑,会为一点小事羞赧。后来,那双眼里的光被他亲手熄灭,只剩恐惧和空洞。
现在,海报上这个人,眼睛里没了当初明亮的光,也没了后来的恐惧。那是一种全新的东西,顾夜宸看不懂,只觉得那双眼像在审视这个世界,也审视他肮脏的灵魂。他发现,自己甚至没勇气去直视那张海报。
工人们固定好海报最后一角,收拾工具离开。巨大的海报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海报上的人像在安静的呼吸。
顾夜宸看着那张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缓慢的,一寸寸的收紧。他看到有路人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海报,发出赞叹。
“这个画家好年轻,也很好看。”
“是啊,叫苏言,听说最近很有名的新锐画家。”
“画展名叫涅盘,真有气势。”
每句议论,都像细小石子,投进顾夜宸死水般的心湖。他为苏言骄傲。发自内心,为那个被他摧毁过的人能重新站在阳光下,接受世界赞美而感到一丝欣慰。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自我厌恶。
他是啥?
一个藏在阴沟里的臭虫,一个连仰望对方资格都没有的罪人。他站在这里,连呼吸的空气都像是对那片光明的亵渎。
他拿出那部三百块买的二手智能机。屏幕布满裂纹,像张破碎的网。他摩挲着冰冷屏幕,手指在上面犹豫很久。
他想为苏言做点啥。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点开一个购票软件,App加载很久才跳出页面。他笨拙的在搜索框里输入“涅盘”两个字。搜索结果很快跳出,画展的宣传页面做的很好看,和他手机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
他看到了票价。
一百八十八。
这个数字让他停顿一下。他现在做下水道清淤工,每天工资两百块。除去最简单的吃饭跟租地下室的费用,所剩无几。这一百八十八,几乎是他一天的血汗。
他没犹豫,点了购买。
他只想用这种方式,为苏言的成功贡献一点力量。像一个最最普通的观众,买下一张通往他世界的门票。
尽管他永远不会踏入那扇门。
支付过程有些艰难。工棚里信号不好,他白天就没能连上网。他举着手机在街角来回走几步,寻找网络信号的图标从“E”变成“4G”。终于,在一个特定角度,信号出现。
屏住呼吸,输入支付密码。
“支付成功。”
看到这四个字,他像完成了一件顶重要的大事,长长松了口气。一张电子票的二维码出现在屏幕上。那是他与苏言世界之间,唯一一张虚幻的凭证。
他将电子票截图,保存下来。
做完这一切,他点开手机相册。
相册里空空荡荡,只有两张图。一张是刚截下的电子票,另一张,是一张照片。
照片是偷拍的。
很久以前,苏言还在他身边。有一次苏言在画室画画,午后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他画的很专注,嘴角微翘,似乎是画到了满意的地方。
顾夜宸当时就站在门口,没出声打扰,悄悄用手机拍下这一幕。这是他手机里,唯一一张苏言的照片。在他被捕后,所有东西都被收缴,这张照片保存在云端,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在工地的无数夜晚,他就靠这张照片熬过来。他看着照片里苏言安静的侧脸,一遍遍描摹,一遍遍忏悔。这张照片,他回忆的锚点,也是他痛苦的根源。
现在,他要把它删掉。
要告别了。
不是告别苏言,是告别那个还妄图抓住一丝过去的自己,那个顾夜宸。他不配拥有任何关于苏言的念想,不配保存任何关于他的痕迹。他必须把自己彻底清空,清空到一无所有,才能有资格,像现在这样,远远看他一眼。
手指悬在“删除”按钮上,微微颤抖。
想再看一眼。
就最后一眼。
照片里的苏言,眼神清澈,对未来还充满希望。他身上有一种未经摧折的,干净的少年气。
顾夜宸喉结滚动一下,眼眶干涩发烫。
他知道,照片里这个人,已经被自己杀死。现在的苏言,是在废墟上重建。他无权再缅怀那个被他亲手毁灭的过去。
手指用力按下。
屏幕上跳出个对话框:“是否确认永久删除?”
点了“是”。
又点开那张电子票的截图,重复同样的操作。
“删除。”
“确认。”
手机相册里,彻底空了。
他与苏言之间最后的,私密的,仅属于他一个人的连接,被他亲手斩断。
做完这一切,他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冰冷地面透过薄薄衣物传来寒意,他感觉不到。
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将他淹没。
他不再拥有啥了。
没了影帝的光环,没了亿万的财富,现在,连手机里唯一一张慰藉心灵的照片,也没了。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空壳。
一个在黑暗泥泞里,仰望星空的空壳。
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巨大的海报。海报上的苏言,目光依然淡然的垂着,没看他,也没看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
顾夜宸收回目光,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灰。他转身,拖着疲惫身体,走回那片更深的黑暗里。
没有告别,也无需告别。
他只是一个清道夫,负责清扫垃圾。现在,他把自己当成最后一个垃圾,清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