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的男人五十来岁,皮肤是高原特有的古铜色,皱纹深得像干涸的河床。他上下打量顾夜宸,眼神锐利,像在评估一头牲口的成色。
双手干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人是穿着最普通的t恤跟工装裤,可那身皮肉不像是干过重活的样子。
“城里来的?”男人开口,声线沙哑粗粝。
“是。”顾夜宸点头。
“图个新鲜?”男人又问,语气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他见过太多这种人,待不上三天就哭着喊着要走。
“不为。”顾夜宸平静道,“我来赎罪。”
男人愣住,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他盯着顾夜宸的眼睛看了很久,那眼里没有虚浮,只有一片沉寂的深海。他不再多问,朝不远处正在施工的土坯房地基努努嘴。
“那边,缺人搬砖。你先过去,能干多久算多久。”
“好。”
顾夜宸走过去,工地上尘土飞扬,十几个跟他一样穿着简陋的工人赤着膊,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空气里混着汗的咸味跟土的腥气。
他学着旁人的样子,弯腰,抱起一摞砖头。
砖头粗糙的边缘立马硌上小臂,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差点一个踉跄,他过去抱过最重的东西,也不过是某个电影节的奖杯。他咬紧牙关,稳住下盘,吃力的将那十几块砖头抱在怀里,一步步走向地基。
短短几十米,走得异常艰难。怀里的砖像座山,压得胸口发闷,呼吸急促。手臂肌肉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终于到了地方,他几乎是把砖头摔下去的,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手臂一阵发麻。他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顺着额角流下,滴进眼睛,一片酸涩。
周围没人看他,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活计里,麻木,机械。
顾夜宸没歇,转身回去,搬第二趟。
手掌很快磨破了皮。细嫩的皮肤哪经得起这种摩擦,先是火辣辣的疼,然后渗出血丝,混着尘土,糊成一片血肉。他像感觉不到痛,只是重复着弯腰,抱起,行走,放下。
身体的剧痛,反而让大脑异常清醒。
他想起苏言。
他想起第一次把苏言锁在别墅,苏言也是这样用一双手,拍打那扇冰冷的门。那双手是用来画画的,干净,漂亮,灵巧,后来手上只剩下挣扎的红痕跟绝望。
他搬起一摞砖,就像搬起自己的一桩罪。
手臂的酸痛,让他想起自己如何用力抓住苏言,在他身上留下一片片青紫。
后背的灼痛,让他想起苏言被他按在床上无助承受占有,那单薄的脊背,是不是也这么痛过。
他不停的走,不停的搬,仿佛要用这种最原始的自虐,去抵消万分之一的罪孽。
午饭时间到。工头敲响一块悬挂的铁片,工人们陆续停下手里的活。饭是粗糙的玉米饼,还有一锅看不出内容的大杂烩菜,用个巨大的铁桶装着。
顾夜宸领了一份,学着别人蹲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默不作声的吃。饼子很硬,剌嗓子,菜很咸,除了咸味吃不出别的。
他却吃的很快,像要把所有苦涩都一并咽下去。
他看到不远处有几个孩子,眼巴巴的看着他们吃饭。一个工人把自己碗里的一个土豆分给最小的女孩。女孩接过土豆,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顾夜宸的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他曾以为,给了苏言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最奢华的住所,最昂贵的衣物,最顶级的资源。可他从未给过苏言一个能让他发自内心,轻松展露的笑容。
他给苏言的,只有牢笼跟枷锁。
下午的劳作继续。
顾夜宸的体力严重透支,每搬一趟,都感觉自己快散架了。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没有停。
他想起看到的资料,苏言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那些深夜的惊醒,无缘由的恐慌,无法摆脱的噩梦。
苏言承受的,是日复一日不见天日的精神凌迟。
他这点皮肉苦,又算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脚下一软,整个人连同怀里的砖头一起摔在地上。砖块砸在腿上,一阵钻心的疼。
他趴在地上,一时竟没力气爬起来。
给他派活的男人走过来,低头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笑话。
“不行了?”
顾夜宸用手肘撑起身体,泥土跟汗水糊了一脸,一身狼狈。他摇摇头,声音嘶哑。
“还行。”
他慢慢的,固执的,一点点的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直,弯下腰,把散落一地的砖头,一块块捡起来。
男人看着他的动作,眼里的嘲弄慢慢褪去,转为一丝复杂。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直到太阳落山,收工的钟声再次响起,顾夜宸才终于停下。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个人,只是一堆靠意志力勉强拼凑的骨头跟肉。
他被分到一个大通铺,十几个人挤在一间房里,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跟脚臭。他分到个靠墙的床位,就是一块硬邦邦的木板。
他甚至没力气洗漱,就那么和衣躺上去。骨头硌在木板上生疼。他闭上眼,浑身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摊开双手,昏暗的光线下,那双手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皮。
这就是他赎罪的第一天。
很长,也很短。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