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搏杀。
苏言的拳头,裹着风,砸在了沙袋上。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训练室里炸开。沙袋剧烈地向后荡开,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巨大的反作用力,顺着他的手臂,撞回他的肩膀。他那条作为支撑的右腿,猛地一颤。左脚的脚踝,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
但他没有停。
沙袋荡回来。
他的第二拳,接踵而至。
“嘭!”
他出了右拳,又出左拳。他的身体以一种不协调的、跛行的姿态,追逐着那个摇晃的、沉重的目标。他不是在打沙袋。
他在打一张脸。
那张永远带着浅笑,永远冰冷,永远俯视着他的脸。
“废物。”
那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
他的拳头,更重了。
汗水从他的发梢甩出,在空中划出晶亮的弧线。他运动裤的布料,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他的腿上,勾勒出每一条因为发力而绷紧的肌肉轮廓。
凯和刘老师就站在不远处。他们没有动。
凯的双手,无意识地握成了拳。他是一个专业的格斗教练,他见过无数凶狠的拳手。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苏言的动作毫无章法,充满了漏洞。他的下盘不稳,出拳的轨迹太过狂野。但那每一拳里蕴含的东西,让凯感到脊背发凉。
那不是技巧。
那是纯粹的,想要摧毁一切的意志。
刘老师的双手,则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指尖冰凉。她看着苏言。看着他的每一次出拳,每一次身体的扭转。
她是一个情绪的解码者。她此刻在苏言身上,却读不到任何可以分析的情绪。
他不是在宣泄愤怒。
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去执行一场处决。
苏言的呼吸变得粗重,声音嘶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世界缩小了,只剩下眼前这个摇晃的、黑色的庞然大物。
那个空号。
那串冰冷的数字,和更冰冷的电子女声。
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抽走了。
他的左拳,狠狠地砸在沙袋的侧面。
拳峰上的皮肤,早已被粗糙的帆布磨破。红色的液体,从破口渗出,染在黑色的帆布上,留下一个暗色的印记。
痛楚,沿着他手臂的骨骼蔓延。
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
他用身体撞上摇晃的沙袋,用肩膀顶住它。他伸出双臂,环抱住这个冰冷的、沉重的“敌人”。他的脸颊,贴着那片粗糙的、沾着他自己汗水和血的帆布。
他像是抱住了一个人。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压抑的声响。那不是哭泣,也不是咆哮。
那是一头濒死的野兽,在舔舐自己的伤口。
他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脱力。双腿的肌肉都在痉挛,那条受伤的左腿,更是传来一阵阵无法忽视的钝痛。
他抱着沙袋,慢慢地,顺着它滑坐在了地上。
训练室里,只剩下沙袋铁链轻微的摇晃声,和他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很久。
凯才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他蹲在苏言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抓起了苏言的左手。
那只手,一片狼藉。
四个指节的关节处,全都磨破了皮,皮肉翻卷,血和组织液混在一起,看起来触目惊心。
“你的手废了。”凯的声音很沉。
苏言没有抽回手。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凯。
他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汗水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咸的。
“包起来。”苏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明天,还要用。”
凯看着他,有一瞬间的失语。
他从这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对疼痛的畏惧。他看到的,是一种近乎于贪婪的渴望。
对疼痛的渴望。
他站起身,从墙角的急救箱里,拿出了纱布和消毒药水。
刘老师也走了过来。她蹲在苏言的另一边。
“苏言。”她试探着叫他的名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苏言转过头,看着她。
他看了她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个笑容,出现在他这张苍白、疲惫、沾满汗水的脸上,显得无比怪异。
“我感觉,”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很好。”
刘老师的心里,猛地一沉。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失控了。
他们本想把他打碎,然后按照图纸,重塑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但现在,这些碎片,自己长到了一起。
它们长成了一件……谁也不认识的,兵器。
凯沉默地给苏言处理着伤口。
消毒药水接触到破损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苏言的身体,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连眉头都没有皱。他只是低着头,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被一圈一圈的白色纱布包裹起来。
他像是在欣赏一件新获得的玩具。
包扎完,凯站起身。
“今天到此为止。”他说,“你的肌肉需要休息。”
“不。”苏言说。
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撑住地面,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膝盖,晃晃悠悠地,把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
他的左腿,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但他站住了。
“我还能站。”他说。
他看向刘老师。
“《深渊回响》,第九场,第三镜。”他说,“江海被马克打倒,裁判读秒,他站了起来。”
他跛着脚,走到训练室中央。
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然后,他闭上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有了一些东西。
那是江海的东西。
疲惫,不甘,和燃到尽头的、最后一点火星。
“再来啊。”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微弱的、但充满了挑衅的声音。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摆出了拳击的架势。那只被纱布包裹的左手,护在他的下巴前。
刘老师和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看着苏言,在空无一人的训练室中央,和那个看不见的敌人,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虚幻的搏斗。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每一次出拳,每一次闪躲,都牵动着他全身的伤痛。
但他没有停。
他成了一个最完美的演员。
因为他已经不再需要表演。
他就是江海。
那个从深渊里,一步一步,爬出来的人。
那天晚上,凯给顾夜宸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
那边很安静。
“顾先生。”凯的声音有些干。
“说。”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字。
凯看了一眼训练室的方向。门关着,但他知道,苏言还在里面。
“他……”凯组织着语言,“他可能,有点不一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是么。”顾夜宸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但他的精神……”凯停顿了一下,“我建议,找个心理医生。”
“刘老师不就是么。”
“不,”凯立刻否定,“不是她那种。是真正的,临床心理医生。”
“为什么。”
凯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他正在享受疼痛。”凯说,“我怕,有一天,他会伤害自己。”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就在凯以为对方已经挂断时,顾夜宸的声音,再次响起。
“只要他,还能用就行。”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凯握着手机,站在走廊里,久久没有动弹。
还能用。
在那个男人的眼里,苏言,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工具。
一件……趁手,或者不趁手的工具。
而他,和刘老师,陈医生,都只是负责打磨这件工具的,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