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里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声。
所有灯光都已熄灭，只留下几盏应急射灯，光线微弱的投射在墙壁上，将一幅幅画作的轮廓勾勒得模糊不清，是沉睡在黑暗中的记忆碎片。
顾夜宸就站在这片昏暗的中央，正对着那幅名为囚鸟的画。
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
从展厅清场，他幽灵似的溜进来，直到现在，时间仿佛失去意义。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幅画。压抑的黑跟灰，交织成扭曲的牢笼。牢笼之中，一只没有具体形态的鸟，用撕裂的血红线条勾勒而成，翅膀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折断，每一根羽毛都像锋利的刀刃，向上挣扎，却又被无形的枷锁死死拽住。
这幅画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这是苏言的灵魂。
被他亲手关进笼子，折断翅膀的灵魂。
他曾以为自己打造的是一座华丽宫殿，直到失去后才明白，那只是一座冰冷坚固的监狱。而他，就是那个亲手递上毒药，又锁上牢门的狱卒。
胸口像被巨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他抬起手，指尖在离画面几厘米的地方停住，颤抖着，不敢再前进分毫。他怕自己的触碰，会再次弄脏这片好不容易才得以展示在阳光下的伤口。
眼眶干涩发烫，没有眼泪。
或许，他连流泪的资格都早已丧失。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片死寂。
顾夜宸的身体瞬间僵硬。
不需要回头，那熟悉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他笼罩。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停下脚步，就站在他身后，不远不近。
是苏言。
他来了。
顾夜宸喉结滚动一下，喉咙里干的像要冒火。想逃，可双脚如同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他只能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犯，僵直的站着，背对着他的法官。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苏言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同样仰头看着那幅画。
从顾夜宸的角度，可以瞥见苏言平静的侧脸。他瘦了一些，轮廓更加分明，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冷清。他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干净而疏离。
他身上闻不到一丝烟火气，像这画展里任何一件冰冷的艺术品。
“我画它的时候，以为会恨你一辈子。”
苏言的声音响起，很轻，很平，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那声音钻进顾夜宸的耳朵，却像一把小锤，重重砸在他心脏上。他的肩膀几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恨他一辈子。
这是他应得的。
他甚至觉得，这是一种仁慈的判决。
顾夜宸没有回头，不敢看苏言的眼睛。他怕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恨意，那会让他刚刚用几个月苦行建立起来的脆弱防线，瞬间崩溃。
目光死死钉在画上那只血色的囚鸟身上。
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沙哑的不成调，微弱的像一声叹息：
“对不起……”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说的话。
无数个日夜，他都在心里重复这三个字，可当他真的有机会说出口时，却发现它如此苍白无力。一句对不起，如何能抵消那些日日夜夜的囚禁，那些深入骨髓的伤害？
苏言没有回应他的道歉，依旧看着画。
那平静的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指责都更让顾夜宸煎熬。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的站在苏言面前，所有丑陋不堪的过往都被这幅画照得一清二楚。
他放在身侧的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艰难的再次开口：
“如果能重来……”
后面的话却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如果能重来，会怎么样？
他会回到那个初见的下午，不去注意到那个在片场角落里认真揣摩剧本的少年。
他会克制住自己病态的占有欲，只做一个欣赏他才华的良师益友。
他会放他去飞，让他站在属于他的舞台上，而不是将他锁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没有如果。
所有未说出口的假设，都只是对罪行无力的辩解。说出来，只会显得更加虚伪和可笑。
他有什么资格谈重来？
那未尽之言，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在两人之间静默的空气里，漾开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苏言终于侧过头，看向了他。
他的目光落在顾夜宸的脸上，那张曾经俊美无俦光芒万丈的脸，此刻布满胡茬，憔悴枯槁，眼窝深陷，像是瞬间苍老十岁。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廉价工装，还沾着未干的泥点。
这个人，跟他记忆中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影帝，完全是两个人。
苏言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你不是一直想看到他被踩进泥里，变得卑微又可怜吗。
现在他就在你面前，比你想象中还要落魄。
可为什么，心底没有一丝一毫快意，反而是一种更加空洞的茫然。
他以为自己铸造了一座坚不可摧的恨意的堡垒，可当这个男人用如此破碎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当他说出那句“如果能重来……”时，那座堡垒的墙角，似乎有沙土在簌簌落下。
恨，原来也不是永恒的。
当恨意开始变得模糊，剩下的又是什么？
苏言不知道。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烦躁，也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画作，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
“没有如果。”
他替顾夜宸说完了那个残忍的结局。
是的，没有如果。
顾夜宸身体又是一僵，随即，那紧绷的肩膀，像被抽走最后一丝力气，垮塌下去。他微微弯下腰，像一个被彻底击败的人。
展厅里再次恢复漫长的寂静。
两人并肩站着，一个审判者，一个忏悔者，共同面对着那幅由痛苦浇灌而成的艺术品，共同面对着他们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