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言在一阵尖锐的头痛里醒来。
窗外的雨停了,灰白的天光从厚重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光带。酒店房间里恒温舒适,听不见一丝外界的嘈杂,安静得像座坟墓。
但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昨夜那个狼狈的身影,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晰的眼睛,还有那句嘶哑的‘对不起’...像一部循环播放的黑白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
记忆里那个高高在上,用温柔语气说着最残忍话的男人,跟昨晚那个满身泥泞,卑微到尘埃里的男人,两个身影不断重叠撕扯。
恐惧过后,是更深的混乱。
苏言赤脚下床,走到落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让他瞬间眯起眼。他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城市已经从昨夜暴雨中苏醒,恢复了它一贯的冷漠跟秩序。
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
可他知道,发生了。那个恶魔...回来了。
不,那不是他记忆里的恶魔。
苏言猛的转身,回到房间中央。他感到一阵烦躁,一种对事情失控的烦躁。他不能允许自己再陷入那种被动无力的境地。
必须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顾夜宸设下的又一个圈套。一场苦肉计?一场更逼真更疯狂的表演?
他拿起手机,拨通助理小陈的电话。
“苏老师,您醒了?早餐需要送到房间吗?”电话那头,小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练。
“不用。”苏言声音很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你现在去办件事,动用所有能用的关系,给我查个人。”
“您说。”
“顾夜宸。”吐出这个名字时,苏言的指尖微颤,“我要知道他出狱后的一切,他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现在...又在干什么。越详细越好,我要全部的真相。”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小陈显然对这个名字感到震惊。他没有多问,只沉声应下:“明白,我马上去办。”
挂了电话,苏言把自己摔进沙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脏却不受控制的狂跳。他在等待一场审判,一场关于昨晚那场荒诞重逢的最终宣判。
他宁愿相信这是一场阴谋。因为一个处心积虑的敌人,远比一个无法被理解的疯子,要容易应对得多。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苏言试图拿起画笔,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他在画板上胡乱涂抹,线条杂乱无章,颜料混杂浑浊。他想画出昨晚那双眼睛,却怎么也画不出其中的情绪。那里面没有了偏执跟占有,只剩下一种他看不懂的,死寂般的空洞。
就在他快要被这种焦灼吞噬时,房间的门铃响了。
是小陈。
他的助理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跟难以置信,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小陈的声音有些干涩:“苏老师...查到了...情况...非常出乎意料。”
苏言的心猛的一沉。他接过文件袋,指尖冰凉。
“说。”他只吐出一个字。
小陈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组织语言:“顾夜宸...他三个月前刑满释放。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售了他名下所有的资产。”
苏言拆开文件袋的手顿住。
“包括顾氏集团的股份跟所有房产,股票基金...所有能变现的东西,他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了,几乎是不计成本的抛售。”小陈的声音里带着困惑,“他筹集了一笔...一笔天文数字的资金。”
苏言抽出里面的文件,第一页就是资产处置清单,那一连串的零让他有些眩晕。他认识的顾夜宸,把权力跟金钱看得比什么都重。
“然后呢?他用这笔钱干了什么?”苏言追问,他预感到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真相。
“他用这笔钱,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
小陈艰难的吐出这句话,他看着苏言的眼睛,补充道:“基金会的名字,叫言基金。”
“嗡”的一声,苏言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
言基金...
何其讽刺!何其荒唐!!
“这个基金会...主要资助两个方向,”小陈的声音放得更低,几乎像是在耳语,“一是为有天赋但出身贫困的青年艺术家提供支持,二是...为遭受精神创伤,尤其是...囚禁跟虐待等行为的受害者,提供心理干预跟法律援助。”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苏言的心里。
这简直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赎罪表演,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可这场表演的观众在哪?他散尽家财,难道就是为了演给自己看?他怎么知道自己会发现?
“他本人呢?”苏言的声音已经嘶哑的不成样子。
“他没有在基金会担任任何职务,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分钱。”小陈翻开了资料的下一页,“他的个人账户里,现在只有几千块钱。出狱后,他没有联系任何人,独自一人离开了京市。”
“他去了北方的一个小城市,在建筑工地上干了两个月。之后又去了南方的港口,做搬运工。我们查到了他的雇佣记录跟薪资流水,都是最底层最辛苦的体力劳动。”
小陈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接下来的话太过匪夷所思,让他都难以启齿。
“半个月前,他来到了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通过劳务市场,找到了一份市政部门的临时工作...”
苏言抬起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助理。
小陈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他的工作岗位,是城市下水道及管网清淤工。”
文件从苏言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白纸黑字,打印出来的银行流水跟雇佣合同,还有基金会章程,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事实跟他所有的预想,完全背道而驰。
如果这一切都是演戏,那这出戏的成本也太高。高到倾家荡产,高到放弃一切,高到将自己碾碎在社会的最底层。有谁会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上演这样一出无人观看的独角戏?
苏言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猛的想起昨晚,那个男人身上散发的,混合着雨水汗水跟污泥的复杂气味。那不是伪装能有的味道,那是真真切切被生活浸泡,被苦难腌透了的味道。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法排解的认知失调。
那个把他当成藏品,亲手为他打造华丽牢笼的偏执狂,如今却散尽家财,在城市的下水道里清理污秽。
这不合理。
这不应该。
苏言扶着沙发,缓缓坐倒在地。他捡起一张纸,上面是顾夜宸一张模糊的近照,是调查人员偷拍的。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一身橙色的工作服,脸上布满胡茬,眼神空洞的望着某个方向,整个人瘦的脱了相。
如果这不是演戏...
苏言的心脏被一个巨大的问号攫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如果这不是演戏,那他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