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里的生活是台精准冷酷的机器。
每天清晨六点,刺耳的电铃准时响起,把所有人从睡梦中拽出来,接着是流水线般的洗漱,点名,早餐。没有名字,只有一串冰凉的编号。
735号,顾夜宸。
这数字,烙印似的,取代了他曾经光芒万丈的名字。进来第一年,他差点被这种彻底的剥夺感逼疯。他曾是天之骄子,万人仰望的影帝,习惯掌控一切。在这里,他只是个需要服从改造的罪犯。
第三个年头了。
他早已习惯了。习惯在嘈杂的工坊里,日复一日的重复组装电子元件的枯燥工作。那双弹过钢琴,拥抱过爱人的手,现在布满细小伤口跟薄茧。他也习惯了跟其他犯人一样,穿统一囚服,吃毫无变化的饭菜,在规定时间里活动跟休息。
属于顾夜宸的一切,都留在了高墙外。那个属于735号的世界,单调,压抑,却也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735号,心理辅导时间到了。”
冰凉的机械音从门上喇叭传来。顾夜宸放下零件,站起身,动作没一丝迟疑。每周一次的心理矫正,是他在这唯一能触碰到自我的时刻。
辅导室是间刷白墙的小房间,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简单的近乎简陋。负责他的是位陈姓心理矫正师,年近五十的女人,目光平和却总能看透人心。
陈医生指指对面的椅子,打开记录本:“坐吧。今天,继续上次的话题。”
顾夜宸安静的坐下,双手放膝盖上,一个标准的服从姿势。
“你上次说,你开始意识到,你对他的不是爱。”陈医生平淡开口。
顾夜宸身体微不可察的一僵,随即又放松。他低头看着磨损的鞋尖,声音干涩:“那是一种……占有。”
他用了好久,才愿意承认这个词。
“我以为爱就是把他变成我的,让他只看着我,只依赖我,思想,身体,未来,一切都刻上我的印记。”他说的很慢,像在解剖腐烂的内心。“我把他关起来,折断翅膀,告诉他这是为他好。我甚至在他身上留下标记,就像对待一件藏品。”
说到“标记”,他喉结滚动,呼吸沉重。那个他亲手设计,逼纹身师刺在苏言锁骨上的图案,曾是他病态炫耀的勋章。现在,每次想起,都像有把烧红的烙铁在心脏上烫下同样的伤疤。
“我毁了他。”他终于说出这句话,声音死寂,“我用爱这个词,做着最残忍的事。我不是爱他,我只是……爱上了那个能完全掌控他的自己。”
陈医生静静听着,没打断他。等他说完,她才问:“你在这里读了很多情感控制跟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书。你觉得,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顾夜宸身体猛地绷紧。
他闭上眼,脑子里就是苏言的样子。那个青年,曾经眼睛里有星星,笑起来像春天的太阳。可后来,那双眼睛只剩下恐惧跟空洞。他会半夜被噩梦惊醒,会因他无意抬手的动作而瑟缩发抖,会看着窗外,眼神里没一丝光。
“他会做噩梦,会怕跟人亲近,会下意识躲避任何善意。”顾夜宸的声音透出压不住的痛苦,“他可能……永远都好不起来。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那么,如果有一天,你走出这里,打算做什么?”陈医生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做什么?
顾夜宸沉默。这问题,他问了自己无数遍。
最初的愤怒跟不甘过去,是漫长的,啃噬骨髓的悔恨。他反复回想他们之间的点滴,从第一次在片场见到那个眼神干净的替身演员,到最后亲手将他推入深渊。他像个旁观者,看着屏幕上那个叫顾夜宸的男人,如何一步步用偏执跟疯狂,毁掉他声称最爱的人。
他甚至在狱中报纸上,看到一篇关于他案件的深度报道。文章用冷静客观的笔触,分析他如何构成非法拘禁,跟亲密关系中病态控制的危害。那是他第一次,从一个完全陌生的,社会的角度,看见自己的罪行。
他不是爱人,是罪犯。
“我……”顾夜宸过了很久,才找回声音,“我没任何资格,再出现在他面前。我只希望……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如果他过得很好,身边有了新的,能给他温暖跟阳光的人呢?”陈医生追问。
嫉妒的毒液瞬间涌上心头。一个假设,就让他感觉到熟悉的,想毁灭一切的冲动。双手在膝盖上死死攥成拳,指甲深陷掌心。
但他最终,还是慢慢的,一根根松开手指。
“那很好。”他几乎是逼自己说出这三个字,每个字都像在凌迟心脏。“他本来就该拥有那样的生活。是我……偷走了他的阳光。如果有人能还给他,我应该……为他高兴。”
尽管这高兴的代价,是把他自己凌迟处死。
陈医生看着他,眼神里有了丝变化。她合上本子:“今天的辅导就到这里。”
顾夜宸站起身,对她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在他走后,陈医生在记录本最后一栏写下:“735号,具备深刻自我认知与悔罪意识,对自身行为危害性有清晰判断,攻击性冲动已基本实现自我抑制。建议,可纳入减刑考核。”
日子一天天过去。
顾夜宸的生活依旧三点一线,工坊,食堂,监舍。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默,不再是那个需要人关注的影帝,只是个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囚犯。他把自己所有劳动积分都换成书,大都是心理学跟法律相关的。他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赎罪,也试图理解那个被他伤害的灵魂,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地狱。
这天下午,跟往常一样,工坊里噪音震耳欲聋。
一个狱警在门口喊:“735号,出来!”
顾夜宸放下工具走过去。他以为又是辅导时间,但狱警带他走向另一个方向——监狱长办公室。
他心里没半分波澜。在这里,他已学会不抱任何期待。
监狱长办公室很严肃。他让顾夜宸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放他面前。
“顾夜宸。”监狱长叫了他的名字,不是编号,“根据你入狱期间的综合表现,劳动改造积极投入,思想学习深刻反省,并主动配合心理矫正,取得显着成果。经上级审核批准,你的减刑申请通过。”
顾夜宸的目光落在盖着红章的文件上。
减刑……
这两个字,他曾在梦里想过,在绝望时盼过,可当它真的来临时,心脏却没一丝一毫的喜悦。
“你的刑期,减免一年。下个月十五号,你就可以出狱了。”监狱长公事公办的宣布。
顾夜宸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是怔怔看着那份文件,上面每个字他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跟恐慌。
出狱?
自由?
那个他曾拥有,又被他亲手抛弃的世界,要重新对他敞开大门了?
他该去哪?能去哪?
那个世界里有苏言,那个被他伤害的体无完肤的苏言。
他的出现,只会再次撕开苏言刚刚愈合的伤口,让他重新坠入噩梦。
监狱长看他毫无反应,以为他是高兴的傻了,便多说一句:“出去以后,好好做人。”
顾夜宸缓缓抬头,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人了。那个叫顾夜宸的男人,早死在他把苏言锁起来那天。现在活着的,只是个背负罪孽的空壳。
离开监狱长办公室,走在长长的回廊上,窗外阳光透过铁栏杆,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条纹,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
他即将走出这道有形的牢笼,却要走进一个无边无际,名为愧疚的牢笼。
那晚,顾夜宸躺在坚硬的板床上,第一次彻夜未眠。耳边是同监舍犯人均匀的呼吸声跟轻微的鼾声。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那一点微弱月光。
他想起了苏言。
他想,苏言现在会在哪?是不是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睡得安稳?锁骨上那个丑陋的纹身,还在不在?他是不是,已经彻底忘了一个叫顾夜宸的混蛋,开始新的生活?
他不敢再想下去。
自由,对他而言,不是新生,是审判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