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一成不变的有重量的黑暗。
苏言不知自己在这房间里被关了多久。一天,两天,更久。时间在这失去了刻度。唯一的参照物,是门下缝隙里那个每天准时塞进来的托盘。
水跟一点勉强果腹的食物。
额角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凝结的血痂跟头发粘连,一动就传来撕扯痛感。左边脸颊高高肿起,火辣辣的,像烙铁烫过。膝盖跟手肘的擦伤也开始发炎,隔着薄薄衣料,传来阵阵灼痛。
他躺在地板上,不动弹,任由这些痛楚潮水似的,一遍遍冲刷着身体。
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那些疼痛像无数根锚,将他漂走的涣散灵魂,死死钉回这具残破的身体里。
恨。
这个字,在他心里反复咀嚼研磨,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情绪,是实体,它修复骨骼,黏合血肉,在他空洞的胸腔里,重新构建了一颗冰冷坚硬跳动的心脏。
他不再哭了。
眼泪,弱者的武器,博取同情的工具。而他,已经不需要同情。
他也不再恐惧。
恐惧源于未知源于对失去的害怕。而他,失去了一切,也看清了终局。当一个人连死都不再畏惧,就再没什么能让他害怕。
他像一头蛰伏在洞穴深处的重伤野兽。安静舔舐伤口,耐心等待身体恢复,也等待着,一个可以发动致命一击的时机。
他知道,顾夜宸会再来找他。
他的作品出现瑕疵,玩具脱离了掌控。以那个男人的偏执跟控制欲,他绝不会允许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他会来,用更残酷的手段,将他重新打磨驯服,让他变回那个他想要的完美替代品。
苏言在等待。
但他等来的,却不是顾夜宸的脚步声。
而是一阵突兀打破了这栋公寓死寂的门铃声。
“叮咚......叮咚......”
清脆电子音穿透厚重房门,清晰传进苏言耳朵里。
苏言身体猛的一僵。
是谁?
顾夜宸从不让任何人,踏入这个属于他的私人博物馆。
门铃声执着的响,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随即,苏言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细微又压抑着烦躁的脚步声。是顾夜宸。他似乎也没料到会有访客。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几秒,走向了玄关方向。
苏言屏住呼吸。
他把耳朵紧贴在冰冷门板上,试图捕捉外面的任何一点声音。
门开了。
一个陌生的冷静又公式化的声音响起:“您好,我们是市局的警察。请问,顾夜宸先生在家吗?”
警察!!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苏言脑中的混沌。
是赵哥!
一定是赵哥!!那张被他塞出去的纸条起作用了!他发现自己失踪所以报了警!!
狂喜跟巨大的希望,火山似的从他冰冷心底喷涌而出!他几乎要控制不住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门边大声呼救!
但,下一秒,他生生抑制住这股冲动。
顾夜宸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从容,甚至带着点被打扰后的疑惑。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们接到报案,说您的朋友苏言先生已经失联多日,他的朋友很担心,所以我们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苏言?”顾夜宸的语气里带上轻笑,像听到了什么无伤大雅的玩笑。“他很好,就在我这里。我们...最近闹了点别扭,他在跟我赌气呢。这孩子脾气倔把手机也关了,让朋友担心了。实在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滴水不漏的完美说辞。
那温和有礼的影帝级别演技。
彻骨的寒意瞬间浇熄了苏言心中刚燃起的火焰。
他想的太简单。
他现在冲出去,浑身是伤精神萎靡。而顾夜宸,是万众瞩目的形象完美的影帝。
警察会相信谁?
一场恋人间的争吵跟打闹,足以解释他身上所有的伤。而他,很可能会被定义成一个情绪激动有暴力倾向的弱势者,甚至一个试图敲诈勒索的骗子。
届时,他不仅无法得救,反而会彻底断绝自己所有的退路。顾夜宸,将会有更充分的理由,将他锁的更深,更紧。
不。
不能这样。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想要的,不是狼狈的逃出生天。
他想要的,是让这个男人身败名裂,坠入地狱。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需要当面和他确认一下,这是规定。方便让我们见见他吗?”警察的声音依旧很坚持。
顾夜宸沉默了几秒。
“当然可以。”他的声音听着万分通情达理,“不过,他现在情绪不太稳定,而且...刚睡下。两位请稍等,我去叫他。客厅有点乱,请在这里稍等片刻。”
脚步声迅速朝着他这个房间走来。
苏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咔哒。”
门锁转动的声音。
房门被打开,光线涌进来。顾夜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只用了一秒,就扫视完房间里的景象,以及躺在地上的狼狈不堪的苏言。眼中闪过阴鸷又几乎要杀人的寒光。
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关上门,将警察的视线隔绝在外。
他快步走到苏言面前,蹲下身。
“警察来了。”他言简意赅,声音压的极低,“是你干的?”
苏言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空洞又带着黑色火焰的眼睛平静看他。
顾夜宸没时间追究。他一把从地上拽起苏言,力道大的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听着,”他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紧贴着苏言的耳廓,“等一下,你知道该怎么说。”
“如果你敢说错一个字,我保证,你会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你那个朋友叫赵刚是吧?还有你那个远在乡下的身体不好的母亲...”
但他没有看到,苏言眼底连半点波澜都没泛起。
顾夜宸拖着他走进浴室。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粗暴冲洗苏言额角跟脸上的血污。冰冷的水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刺痛。
他从镜柜里拿出化妆盒。
那是他专门为苏言准备的,用来遮盖身上那些不听话痕迹的。
他用指尖蘸取厚厚遮瑕膏,近乎粗暴的涂抹在苏言脸上的伤痕跟淤青上。
“笑一笑。”他命令道,一边涂抹一边观察效果。“做出你平时那副依赖我离不开我的样子。”
他的指尖冰冷如铁。
他的动作像在修补一件即将展出却不小心损坏的瓷器。
当他确认那些最明显的伤痕都被完美遮盖住后,他才停下手。他捧着苏言的脸,强迫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那张脸虽然苍白,狰狞的伤口已经被厚厚粉底掩盖。如果不凑近细看,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很好。”顾夜宸勾了勾嘴角。“记住,你只是在闹脾气。我们很好。你爱我,离不开我。”
他最后整理了一下苏言凌乱的衣领,遮盖好可能暴露的脖子上指痕。
他拉着他走出房间。
客厅里,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正站在玄关处,没有踏入一步。
看到他们出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警察目光立刻落在苏言身上。
“苏言先生?”
苏言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跳动。
他能感觉到,顾夜宸抓着他手臂的手正在微微用力。那不是扶持,是警告。
他抬起头。
“是...我。”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你的朋友联系不上你非常担心,报了警。”警察的目光带着审视,在他脸上逡巡。“你还好吗?”
机会。
这是唯一的机会。
只要他现在摇头,只要他说一个不字,只要他向他们展示身上的伤...
但他没有。
他脑海里飞速的闪过那个冰冷的密室,闪过陆风那本绝望的日记,闪过顾夜宸那张失控而可悲的脸。
他要的,不是逃跑。
他要的,是审判。
苏言脸上浮现愧疚跟不安。他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他的声音很小,带着委屈鼻音。“我...我跟夜宸吵架了,一生气就把手机关了。我没想到...赵哥会报警。”
顾夜宸站在他身边,一只手安抚的搭在他肩膀上。他的脸上是无奈而宠溺的微笑。
“你看,我就说他是在闹脾气。”他对着警察说,“这孩子就是这个性子。”
年轻一点的警察似乎已经相信了这个说法,那个年长的依旧皱着眉。
“苏言先生,我们能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吗?”
顾夜宸的身体一僵。
苏言却主动点了头。
“可以。”
他抬起头看向顾夜宸,眼神里带着伪装出的寻求许可的依赖。
顾夜宸与他对视几秒,松开手,对着警察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两个警察带着苏言走到客厅另一边。
顾夜宸站在原地没跟过来,他那有如实质的目光却钉子似的钉在苏言后背上。
“你真的没事吗?”年长的警察压低了声音,“如果你受到了任何胁迫或者伤害,你现在就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会立刻带你离开这里。”
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电话。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打给我。”
苏言看着那张名片,看着上面那个烫金的警徽。
那是通往自由的船票。
他伸出手接过来,紧紧攥在手心。
他抬起头,对着警察摇了摇头。
他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我没事。”
“我们只是吵架了。他很爱我,只是...脾气不太好。我离不开他。”
“谢谢你们。也...替我跟赵哥说声对不起。”
他的每一个字都说的无比清晰。他的每一个表情都表演的天衣无缝。
警察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空洞却又写满了依赖和懦弱的眼睛,最终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清官难断家务事。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他们再坚持也没有任何意义。
“好吧。那你自己多注意。”
警察收队了。
当玄关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的那一刻。
苏言知道,他亲手斩断了自己逃生的缆绳,也亲手开启了另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