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有重量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来。
苏言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比密室里的空气还冰冷。视觉被剥夺,听觉里只有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跟擂鼓似的心跳。
眼前反复闪现的,是那个空着为他预留的玻璃立柜,是那块还没刻上名字闪着冰冷光泽的黄铜铭牌。
他不是爱人,不是替身,甚至不是一个玩物。
他是一件...展品。
一件即将被拆解洗净风干,选取最具有代表性的部分,封存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坟墓里,供它的主人随时凭吊欣赏的展品。
这个认知,比任何殴打囚禁,都让他绝望到骨髓里。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窒息在这片死寂里时,“啪”的一声,一束光,突然亮起。
那光不亮,甚至有些昏暗。不是来自头顶,是来自走廊最开始的那个位置。
苏言僵硬的转过头。
光,从第一个玻璃柜内部发出。
那个柜子里,陈列着一支笔帽带牙印的钢笔,跟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封面笔记本。光线就从陈列台下方幽幽透出,照亮那本笔记。
这束光,像无声的邀请,又像恶毒的指引。
苏言的身体不受控制,朝着那束光走过去。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他走到那个玻璃柜前。
这是他刚才没注意到的细节。这个柜子的底座,似乎有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伸出颤抖的手,鬼使神差的,在那条缝隙上轻轻一按。
没有声音。
底座的一部分,平滑的弹出来,露出一个刚好可以容纳那本笔记本的暗格。
原来,这些藏品,并非完全封死。
顾夜宸,允许它们被阅读。
苏言喉咙滚动一下。他伸出手,将那本带着陈旧气息的皮面日记拿出来。
封面已经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卷边,上面没有任何文字。
他翻开第一页。
字迹清秀有力,带着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9月3日,晴。】
【今天在图书馆,遇见了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叫顾夜宸。他看起来比我小一些,应该还是大一新生。但他看书的样子很专注,专注到...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我们因为一本福柯的书,聊了几句。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辰。我的心,跳的很快。】
苏言的手指,猛地攥紧日记的边缘。
【9月25日,阴。】
【我们在一起。宸说,他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他说,我的眼睛里有光,他想把这束光,永远留在身边。我们接吻,在学校的钟楼下。他的吻很温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幸福。
这个词,像一根滚烫的针,刺痛了苏言的眼睛。他也曾有过这样短暂虚假的幸福。
他继续向后翻。
日记的笔迹开始发生微妙变化。最初的轻快,逐渐变得迟疑跟困惑。
【11月10日,雨。】
【宸的占有欲,是不是太强了点?他不许我参加社团活动,让我退出篮球队。他说,那些时间,都应该属于他。他说,他讨厌看到别人分享我的目光跟笑容。我有些不舒服...但这或许就是他爱我的方式吧?爱一个人,不就是想拥有他的全部吗?】
【12月22日,雪。】
【他把我锁在公寓里。就因为我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和大学同学出去聚餐。他很生气,砸碎杯子。他的样子很可怕,我从来没见过。他说,这是对我的惩罚。他说,他不允许他的东西,沾上别人的气味。我有点害怕。我哭着求他,他才把我放出来。他又抱着我,一遍遍道歉,说他只是太爱我,太怕失去我了。我原谅了他。】
苏言的呼吸急促起来。
- 这一段,和他自己的经历,何其相似。那些以爱为名的囚禁,暴力后的温柔,让他一步步沦陷的带毒的糖。
他颤抖的,翻到日记的最后几页。
字迹已经变得潦草慌乱,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2月14日,未知。】
【我被关在这里多久了?我不知道。窗户被封死。他拿走我的手机。我见不到任何人。他每天都会来。他会喂我吃饭,给我洗澡,像对待一个宠物。他看我的眼神,变了。那里面没有爱,只有一种...审视。像在审视一件物品。他说,我越来越美了。他说,只有在他的世界里,我才能绽放出最完美的光彩。我疯了。我快要疯了。】
【2月28日,逃跑。】
【我找到一个机会,打碎花瓶,用碎片割断绳子。我要跑出去。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他不是爱我,他是个魔鬼!我把日记藏在这里,如果...如果有人能看到,请帮我报警!我的名字是陆风!记住我的名字!陆风!】
这篇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一句话的末尾,是一道长长的被用力划破纸张的墨痕。仿佛写下它的人,在下一秒,就被一只手粗暴的拖离这里。
陆风。
苏言抬起头,看向那个玻璃柜下方的黄铜铭牌。
上面没有刻字。
不,不是没有刻。而是他刚才没有看清。
他凑近,借着那幽暗的光,终于看清了上面那行浅浅的,几乎要被岁月磨平的字。
【陆风,2012。】
那是顾夜宸的,第一个藏品。
而这本日记,是那个鲜活的曾经也对爱情充满向往的少年,留在这世界上,最后一道悲鸣。
苏言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扶着冰冷的玻璃柜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他终于明白顾夜宸那句你只是一个替代品的真正含义。
他不是那个叫白月光的人的替代品。
他是顾夜宸心中,那个被他亲手塑造然后收藏的,完美的,名为陆风的恋人的替代品。
他之后的所有人,李哲跟陈默还有张远...都只是这个最初模型的复制品跟衍生品。顾夜宸在他们身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狩猎驯服改造,最后陈列的游戏。
他享受的,不是爱情。
是这种将一个鲜活的灵魂,彻底摧毁,然后占为己有的过程。
苏言的身体,沿着玻璃柜无力的滑落在地。
他看着手中的日记,又看了看走廊尽头,那个为他准备的空无一物的坟墓。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恨意,藤蔓似的,从他心脏最深处滋生出来,瞬间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
身后,那扇代表着入口的墙壁,无声的滑开了。
顾夜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好整以暇的倚着门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的苏言,跟他手中那本摊开的日记。
他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他早就料到,会看到这一幕。
苏言的心,沉的到了谷底。
他错了。
这不是一个疏忽。
让他找到这本日记,看到这一切,根本就是顾夜宸计划中的一环。
顾夜宸缓缓的走进来。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密室里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下,都像踩在苏言的心上。
他走到苏言面前,蹲下身。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质问。
他只是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动作,将那本日记,从苏言已经麻木的手中抽了出来。
然后,他看着苏言的眼睛,声音轻柔的如同情人的低语。
“现在,你明白了吗?”
“每一件藏品,在入馆之前,都有权了解这座博物馆的历史。”
“这,也是属于你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