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吉的声音陡然压低了一些,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冷冽与决断,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短刃。
“其三……”
“必须以雷霆万钧之手段,明正典刑,震慑所有心怀不轨的宵小之辈!
学生恳请,由东厂或锦衣卫派遣精干得力之人,身着便衣,乔装改扮,混入每日排队购粮的饥民队伍之中,以及各米市、集市周遭,密切监视。
凡发现有牙人(中介)、粮商或其雇佣的爪牙,在现场公然收购、哄抬粮票价格者,不必按常例拘捕、审讯、上报,浪费时间与时机,准其当场锁拿!
所囤积之粮票,尽数没收充公!人犯……”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与他年纪绝不相称的狠厉,吐出冰冷如铁的字眼。
“就地斩首!悬其首级于放粮处示众,或悬挂于县城主要米市牌坊之下!并张榜昭告四方,明列其罪状!此谓‘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唯有见血,方能让人记住规矩,让法律拥有足够的威慑力!三管齐下,快、准、狠!
如此,方可活民命于饥馑,可慑奸商于胆寒,亦可补常平仓损耗于未然,最大限度确保朝廷德政,惠及于民!”
檐外,肆虐了许久、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淹没的暴雨,终于显露出了疲态,雨势渐渐转小,由倾盆之势化为了淅淅沥沥。
厚重如铅的乌云层,终于裂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缕微弱却纯粹的金色天光,如同利剑般破云而出,恰好照亮了屋檐下少年夏元吉那张尚且稚嫩、却异常清瘦坚毅的脸庞。
他那双清澈眼眸中,此刻正灼灼燃烧着的、仿佛能洞悉世情一切诡诈与脉络的智慧光芒。
逸长生抚掌而笑,笑声清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慰与赞赏。
他指尖一枚边缘已有些磨损、看似普通的洪武通宝铜钱凭空出现,滴溜溜在他指尖灵活地旋转,发出细微而清脆的轻鸣,仿佛在应和着少年的精彩对答。
“好,好一个‘活民、慑奸、止损’。环环相扣,思虑周全,既有怀柔安抚,又有严刑峻法,刚柔并济,深得治政之三昧。”
逸长生收起那枚旋转的铜钱,目光灼灼,如同发现了绝世璞玉,紧紧看着夏元吉,“小友之才,明珠蒙尘于此乡野陋室,实乃暴殄天物,令人扼腕。”
逸长生向前一步,语气变得郑重而充满诱惑力。
“可愿随我去见一人?此人胸怀吞吐天地之志,心藏经纬乾坤之谋,志在开启天下万民之智。
于东南沿海筹建一座前所未有的‘万民书院’,欲破千年以来知识为少数人垄断之锢锁,正缺一柄能劈开混沌、梳理钱粮、为这宏图伟业奠基坚实基业的绝世算盘。
汝之才,正合其用!当在那广阔天地,大放异彩!”
夏元吉的瞳孔骤然收缩。
万民书院?开启万民之智?
这是何等宏大、何等震撼的志向!
于他而言简直闻所未闻!
他只觉得心潮澎湃,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下意识地顺着逸长生目光的指引,望向院外河边那株在雨后微风中轻轻摇曳的高大垂柳。
只见柳树之下,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两个身着不起眼褐色短打衣衫、做寻常百姓打扮的汉子。
两人皆是身形精悍,目光锐利如鹰,看似随意站立,实则气度沉稳。
眼神不时扫过四周,似是在耐心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护卫着这片区域的安宁。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暗示着即将前往之地的不凡。
数日之后,东南沿海,设于前沿的都督府外军营。
中军大帐巍然矗立,厚重的牛皮帐幕被带着咸湿气息的海风反复撞击,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响,如同远方战鼓的预演。
帐内,烛火通明,将一切照得亮如白昼。
一幅巨大的东南沿海海防舆图悬挂在帐壁正中,上面用各色小旗,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倭寇近期的活动区域、大明水师的巡逻路线、新建的沿海哨所、烽火台等一系列军事信息。
皇太孙朱雄英,正伏在帐中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前,眉峰紧锁。
手中的狼毫笔尖悬在一份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奏疏上方,迟迟未能落下。
奏疏的标题赫然是——“论市井言禁利弊疏”。
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内心充满了挣扎。
案头之上,堆积如山的,除了来自各地卫所、水师的紧急军报,便是曹正淳新近呈送上来的密报:德兴县抓获的那个吴账房,在东厂的专业手段下,终究没能熬过去,已然招供。
吐露出了天尊组织安插在沿海六州之地的整整十七条关键暗线。
更令人触目惊心、脊背发寒的是,这三条隐蔽极深的情报链的最终指向,经过顺藤摸瓜,竟然赫然牵连到江南地区几家素来享有声望、家财万贯的丝缎巨贾。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倭寇渗透、收买几个底层小吏的问题了。
这是地方上盘根错节的豪强势力,与境外凶残倭寇、以及江湖上诡秘莫测的邪魔外道,进行了深度的、利益攸关的勾结。
形势之严峻,远超最初的想象。
“殿下。”
一个平和清越、仿佛从九天云外飘落的声音,带着一丝玄妙的韵律,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军帐中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沉寂。
出声者正是宁道奇。
这位已达陆地神仙之境的绝顶人物,盘膝坐在大帐角落的一个普通蒲团之上,手捧拂尘,白须垂胸,目光深邃如同无边无际的海洋,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一切的命运轨迹。
“昨夜,老道闲来无事,于营外高处夜观星象,见紫微帝星之旁,辅弼拱卫之位,忽现一新星,其光芒虽略显稚嫩,不如老星稳固。
然光华纯净,不染尘埃,其星位恰落在天象分野中的‘仓廪’宫垣之内。
此天象,主东南财帛丰盈,仓廪充实,军需民食有所保障,亦主有少年英才,自西而来,不日将至,将为殿下股肱之臣,于钱粮度支之事,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