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越来越大。
牲口们都挤在圈里,安稳的咀嚼着干草。
陈保柱和甄佳阿婆巡视完最后一圈。
牲口棚屋角的草堆里,蜷缩着狗子们。
它们负责守卫。
陈保柱经过草堆时看见了鬼姑和二驴也混在里面。
他弯腰摸了摸它们的脑袋,然后发现炭头不在。
甄佳道,“炭头在外面。”
“它怎么不进来?” 陈保柱问。
“它可是白冬狗子驯出来的猎狗。” 甄佳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满是骄傲,“它不会躲在温暖的屋子里,而是会主动挑战风雪。”
陈保柱和甄佳离开牲口棚后,果然在外面看到了炭头的身影。
黑色的身影映衬着风雪,岿然不动。
陈保柱喊了炭头两声。
炭头回头看了看他,又转回头,固执地迎着风雪。
陈保柱只好和甄佳回了暖和的土垡子房。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牲口棚里,二驴突然竖起了耳朵。
它不到一岁,身形却已经比普通同年龄段的狗子要大上一圈。
它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在鬼姑的身边打瞌睡,而是不安地频频抬头,鼻翼剧烈地翕动着。
一种强烈的、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唤,顺着风钻进了牲口棚。
钻进了它的鼻腔。
那是同类的气味!
但是不同以前的那些混杂的同类气息,这次的气味更加清晰,更加熟悉。
二驴分辨出来,那是它以前族群的同类!
自从它的族群死的死,逃的逃,它被陈保柱救下以后,它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原来族群中的同类。
今天的风雪带来了同族的消息,二驴又激动又紧张,一刻也待不安稳。
它扭头看了看在打盹的鬼姑。
鬼姑会像母亲一样用舌头为它梳理皮毛,并将食物分给它。
它又望牲口棚外。
风雪中带来同族的消息。
它忍不住跳出草堆,从牲口棚的门缝下面挤了出去。
外面冰天雪地。
它看到了守在风雪中的炭头。
炭头也看到了它。
黑色的皮毛上沾满了雪花,它一动不动地蹲坐在自己挖出来的雪坑里里,凝视着二驴。
二驴跑向土垡子房。
隔着窗户,它听到陈保柱和李黑龙说话的声音。
它想起了陈保柱抚摸它头顶时,手掌中的温暖。
他把自己从雪地里捡了回来,治好了它受伤的后腿。
他是个好人!
二驴在土垡子的窗户底下徘徊着,迟疑着。
内心挣扎着。
风带来了同族的气味……那是它曾经的族群,是它的家人。
它焦躁地用爪子刨着地面。
最终,来自荒野的本能战胜了它对温暖的眷恋。
它出了土垡子房,悄无声息地跑进了外面的冰天雪地。
只有炭头发现了二驴的离开。
炭头板着张狗脸,严肃地凝视着二驴在风雪中逐渐消失的背影。
……
牧场外围。
一群灰色的身影,鱼贯现身。
为首的公狼是狼群新选出来的首领。
它经过厮杀,最终夺了狼王的宝座。
要知道它原本不是这个族群中的一员,它能夺得狼王的位置,完全得益于它那硕大的体型。
它那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就像燃烧的火焰。
风雪中,它是族群中新诞生的王。
今夜,它要用利齿和爪牙征服这片区域——牧场。
狼王突然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气味。
它跳上高处,望向牧场方向。
风雪中走来一头年轻的小公狼。
……
二驴在距离狼群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它吭叽着,像是在撒娇,或是示弱。
对面它曾经熟悉的“家人”,如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它从未感受过的威压和戾气。
二驴有点害怕。
它哼唧的叫着,原地躺下,露出肚皮。
狼王看见了它,从高处跳下,迈着步子走上前。
二驴身体蜷缩着,尾巴用力地摇晃着,极力讨好。
狼王的鼻子仔细嗅闻分辨着。
它也在这个小公狼的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唤醒了它脑海中的一点记忆。
那是关于一个被人类射杀后,溃败的族群的最后记忆。
它的族群死的死,逃的逃。
就连母狼和小狼也不能幸免。
它逃走了,幸运地遇到愿意接纳它的新族群。
眼前这个小东西,上次见到它时,它还是一只跟在母狼身后,只会撒乞食的幼崽。
狼王靠近二驴,在它的皮毛上嗅闻着。
看它的姿态,似乎是准备接纳二驴。
就在这时,狼王突然在二驴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对的气味。
是狗的味道!
有烟火气,有圈养牲口的膻气!
还有依附于人类的味道!
狗和人类是它们的敌人。
它从二驴的身上闻到了叛徒的味道!
“呜呜呜!!”
狼王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
它的眼中满是暴怒。
它在认出了同族的同类后,也在对方身上发出了“敌人”的印记。
叛徒!
狼王一口咬在了二驴的后颈上。
二驴惨叫着匍匐在雪地上,耳朵向后抿着,全身颤抖。
它不明白,它已经做出了顺从友好的姿态,它的同族家人为何还要咬它。
它谄媚地想要去舔狼王的嘴巴。
但是回应它的,是狼王又一次的撕咬。
其他的狼也都跑过来,围着二驴撕咬。
二驴惨叫着求饶。
它的皮毛渐渐有血水渗出,染红了雪地。
狼群的撕咬带着惩罚和驱逐的意味,并不致命。
二驴疼的忍不住了,开始挣扎反抗。
它不理解,为什么狼王要这样对待它。
它们难道不是曾经的家人吗?
它们曾经生活在一个族群中,曾经一起分食猎到的野兽,它也曾得到过对方的保护。
然而现实却给了它迎头一击。
它被它们排除在外,不被认同。
狼群发出怪叫,就像在嘲讽。
在它们看来,二驴已经不再是狼。
它是一个身上沾满了“狗和人类气味”的叛徒。
它变成了一个异类。
二驴奋力挣脱着逃开。
狼群在后面追逐着它,发出低吼。
狼王没有去追二驴,它的眼睛盯着二驴咆哮。
就好像在说:滚开!离开这里!你不属于这里!
二驴哆嗦着。
牧场那边,传来狗子们的吠叫声,越来越近。
二驴听到了炭头的声音,还有鬼姑……以及牧场里其他狗子们的声音。
它们都来了。
二驴的内心惶恐而迷茫。
它仿佛被撕裂了。
一边是同类冰冷的利齿和驱赶。
另一边,是炭头和鬼姑维护它的身影。
它站在两者当中。
血脉唤醒它对于荒野的向往。
但自由也意味着孤独和搏杀。
风中传来了陈保柱的声音:“二驴!二驴!你个瘪犊子跑哪儿去了?!快回来!”
二驴在听到这个声音后,毫不犹豫地调头往牧场的方向狂奔。
其实就连它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往回跑。
它的四条腿已经先一步替它做出了选择。
它不再管身后那些冰冷的绿色眼睛,不再理会身上被撕咬的疼痛。
它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传来呼唤声的位置狂奔。
它现在只想回“家”。
它的家人,都在牧场里面。
炭头、鬼姑、李黑龙……还有陈保柱。
如果它是狼群中的叛徒,那就索性当一个叛徒吧。
它跑得跌跌撞撞,雪沫在爪下飞溅。
这是它的选择。
或许这是一个不那么自由的选择,却充满了“家”的味道。
今夜,它失去了狼族世界。
但是也找到了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