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宁侯府,临溪阁。
夜色已深,书房的烛火在微风中摇曳不定,将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青石地上。
楚洛书端坐案前,修长的手指正一页页翻过各地铺子呈上的账本,算珠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窗外,一树凤凰木被夜风拂过,枝叶摩挲,沙沙作响。
忽然,“吱呀”一声,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楚洛书并未抬眼,依旧专注于指间的算珠,只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夜月色:
“皇宫大内,于你而言也如无人之境,是么?”
来人低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傲然:“只要我想,有何不可?”
楚洛书指尖微顿,终于抬眸。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几分深沉的审视:“南境游牧部落纷争不休,北疆蛮族屡屡扰边,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你,究竟在等什么?”
“南有靖国公坐镇,北是你楚家旧部与宗亲藩王……”沈星然缓步走近,话音未尽,人已倾身至案前。
他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眼中却无半分暖意,只低声道:“元初,你又想看到什么?”
未等回应,他又轻轻笑出声,声音低沉,似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元初啊!你应该立于风雪之中,而不是等风停雪歇。”
“立于风雪之中……”楚洛书低声重复,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上一世,他何止立于风雪?他本就是搅动风云、执掌时局之人,可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行自个儿的事便好,莫要什么都扯上我。”
沈星然闻言,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却不接话,只伸手拈起案上一本账册,随意翻动。
纸页哗啦作响,他的目光却似有似无地落在楚洛书脸上。
“牵扯?”他合上账册,指尖轻轻点着封面上的“盐”字,“江南三州七县的盐引,三日内易主。这般动静,元初,你真当自己能作壁上观?”
楚洛书瞳孔微缩,盐引之事他暗中布局半月,自信滴水不漏,竟被他一眼看破。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星然忽的俯身,一手撑在案上,烛光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楚洛书全然笼罩。
他靠得极近,声音压得低缓,气息几乎拂过耳畔:“我想说……起风了。”
窗外风声骤紧,凤凰木枝叶狂舞,一道闪电撕裂夜幕,刹那间照亮沈星然幽深的眼眸,那里没有戏谑,唯有冰封般的锐利。
“这盘棋,你既已落子,便再无退路。不想被风雪淹没,就唯有……”他一字一顿,“乘、风、而、起。”
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楚洛书望着窗外混沌的雨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算盘上那颗冰冷的金属定位珠。
前世他便是乘风而起,位极人臣, 踏着尸山血海,最终……
他闭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城破那日的风雪呼啸,和眼前这场暴雨诡异地重合。
良久,他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沉静。
他忽然将算盘往前一推,账册合拢,身子懒懒向后靠进太师椅中,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仿佛方才的凝重从未存在。
“柴房里关着什么要紧人物?”他随手把玩着一枚青玉镇纸,状似随意地问道。
“四方镖局的人。”沈星然直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瓢泼大雨。
楚洛书轻笑一声:“来势汹汹,我还当是上门寻仇的。原来是一家人,一会儿我让楚枫去将人放了便是。”
“不必。”沈星然声音平静:“我的人已经去了,此刻他应当不在侯府了。”
“你的动作倒是快。”楚洛书挑眉,将镇纸在指间转了一圈:“另有一事,近日京城传言,蜀中出了一位侠士,自称四方镖局的沈不为,不日即将入京。到那时,你与他,谁是李逵谁是李鬼,可想清楚了?”
雨声渐密,沈星然转过身,烛光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织的影。
他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无妨,让他先蹦跶几日,我心中自有定数。”
“前脚刚有武宁侯府与四方镖局结交的消息放出,后脚便有人顶着这个身份如此高调行事,幕后之人可清楚?”
“是明王。 ”
“萧楚樾?”楚洛书指尖一顿,镇纸“嗒”一声轻响落在案上,这人……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那你可想好了应对之策?”他抬眼看向沈星然,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一丝追问。
沈星然忽然侧过头,眼底那潭深水仿佛被风吹皱,漾开一点狡黠的光。
他凑近半步,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错,压低的声音里含着笑:“若我说……还没有,元初你当如何?”
楚洛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贴近弄得一怔,随即瞥见他眉眼间那副惯有的、浑不吝的嬉笑模样,心头莫名窜起一丝火气,又夹杂着几分无可奈何。
他冷哼一声,别开脸去:“还能如何?骑驴找马,走一步看一步呗。实在不行……”
他语调故意拖长,尾音轻扬:“将你卖了,倒也未尝不可。”
“元初,你好狠的心!”沈星然立刻捂住心口,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状,眼底的笑意却几乎要溢出来:“你我才刚过了名录,你竟已想着要谋杀亲夫了?”
“寂空大师,请自重。”
“名正言顺的事,怎么就不自重了。”沈星然不退反进,指尖轻轻搭上楚洛书微凉的腕骨,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明王的事,我自有计较。倒是你……方才是不是在担心我?”
楚洛书手腕一颤,却没抽开,只冷冷横他一眼:“我是担心你连累我侯府满门。”
“嘴硬。”沈星然低笑,气息拂过他耳畔:“放心,萧楚樾翻不起浪。他若真敢动你……”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瓦片响动。
二人同时神色一凛,沈星然瞬间将楚洛书往身后一挡,袖中短刃已滑入掌心,方才的嬉笑之色荡然无存,眼中只剩寒潭般的警惕。
楚洛书被他护得严实,望着对方陡然绷紧的肩线,心头那点愠怒不知不觉散了大半,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你先顾好自己再说大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