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宁侯府的天,彻彻底底地变了。
日头稍稍升高了些,灰白的光线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却未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衬得庭院愈发萧索。
楚洛书终于转过身,面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神却锐利而清明,不见半分惺忪之态。
“更衣。”他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去看看。”
楚枫一怔,下意识劝阻:“少爷,外头尚且杂乱,气息污浊,你这身子……”
“正因杂乱,才需有人出面主事,稳定人心。”楚洛书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威仪:“闻溪如今不在府中,大小姐年幼不经事,我身为长子,此刻若不出面,难道任由下人惊惶失措、各房窥探、乃至外人看了武宁侯府的笑话么?”
他换上一件颜色素净的青色直裰长袍,外罩一件略显厚重的玄色暗纹斗篷,掩去了几分病气,平添了几分沉稳持重。
楚枫上前欲搀扶,楚洛书却轻轻摆手,自行稳步向外走去。
他的身姿从未如此刻般挺直,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一步步走出临溪阁的清寂范围。
一路行去,所见皆是面色惶惶、手足无措的下人仆役,见到他现身,众人如同瞬间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跪地行礼,却无人敢喧哗多言,只偷偷抬眼觑着他那张苍白却异常沉静的面容。
楚洛书并未直接前往已被查封贴条的静书堂与静和院,而是先去了府中用来处理事务的正厅。
厅堂内空旷而冷寂,他于主位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安然坐下,并未僭越那象征着一府之主权威的空置主座。
“传话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厅堂内外,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府中今日遭逢变故,乃二房私德有亏,触犯国法,天子明察秋毫,依法究办。此系二房之过,与尔等无涉。各人需谨守本职,不得慌乱奔走,不得私下聚议,更不得与外间传递消息。若有违逆懈怠、趁机生事者,一律严惩不贷。”
他的指令简洁明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原本如无头苍蝇般的管家仆妇们仿佛找到了方向,纷纷领命而去,虽面上惊惧犹存,脚步却已不再虚浮慌乱。
处置完这些应急事务,他方与楚枫一起,缓步走向那片已是风暴中心的静书堂。
昔日富丽堂皇、象征着二房滔天权势与野心的院落,此刻门户洞开,贴着刺眼的明黄色封条,地上散落着被翻检丢弃的杂物、纸张甚至零星珠宝,一片狼藉不堪。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禁军缇骑带来的那种铁锈与冷硬的气息,宣告着此处主人的彻底败亡。
楚洛书静立于院门之外,眸光沉静地看了片刻。
初夏的风吹起他额前几缕未束的墨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无悲无喜,无恨无怒。
这里,也曾是他母亲生前绝不敢踏足的禁地,是他多年来隐忍蛰伏、步步为营最终想要摧毁的囚笼与堡垒。
如今,它终于在他眼前轰然倾塌,比之前世,竟还早上了许多。
他没有踏入那片废墟,只是漠然地转过身,仿佛只是路过一处无关紧要的荒芜之地。
“着人清理干净。”他对紧随而来的内府大管家吩咐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所有不属于二房公中份例的东西,逐一造册登记,封存妥当,等候朝廷发落。一应人员起居用度,暂归公中统一调配安置。”
“是,大公子。”管家躬身应道,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恭敬与顺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楚洛书缓步往回走,经过西侧花园时,看到几株晚开的西府海棠被夜来的风雨打落,残破娇艳的花瓣零落泥淖之中,再不复往日灼灼之态。
他脚步未停,只淡淡瞥过一眼,便收回目光。
回到临溪阁,他屏退了左右侍从,只留楚枫一人在室内伺候。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压抑,侯府在经过清晨的剧烈动荡后,陷入一种紧绷的、等待最终判决的死寂之中。
“少爷,接下来……”楚枫压低声音询问,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
楚洛书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闭目养神,闻言并未睁眼,只轻轻吐出两个字:“等。”
“等?”楚枫略有不解。
“等宫里的最终旨意,等朝廷的明确判决,等……该来的人,自然会来。”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疲惫,却又带着洞悉局势的冷静:“二房倒台,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这武宁侯府的千斤重担,终究要有人扛起来。在那之前,我们不能妄动,也不必妄动。”
他需要冷静地观望,经此雷霆一击,宫中对武宁侯府究竟是何态度,朝堂之上又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这块空出来的肥肉与权力真空。
他也需要仔细审视,他那两位刚刚立下大功的“忠仆”,周鸣和张晓瑜,接下来又会如何动作,他们的胃口和野心究竟有多大。
棋局远未结束,只是进入了更为错综复杂的新阶段。
他布下的棋子,正在按照他的预期一步步发挥效用,而他也必须为接下来的每一步,做好万全的准备。
楚枫默然,深知公子所言非虚。
扳倒二房并非终点,如何在这片废墟之上,护住大房一脉,护住年幼懵懂的侯爷和小姐,乃至在未来重塑武宁侯府早已摇摇欲坠的门楣与声望,才是真正艰难漫长的征途。
临溪阁内重归寂静,只余角落铜漏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计算着这难熬的时光。
楚洛书缓缓睁开眼,望向窗外那一方依旧灰蒙沉重的天空,眸光沉静如寒潭之水,深处却似有看不见的暗流在汹涌盘旋。
侯府的天已然骤变,而这帝都京城的天,又何尝不是时刻风云诡谲、暗藏杀机?
他这条从无尽深渊里挣扎爬出的病弱潜蛟,终于奋力撕开了笼罩命运的第一道厚重帷幕,得以窥见一丝微光。
接下来的路,仍需步步惊心,亦是如履薄冰。
但至少,从此刻起,他已真正夺回了在这盘巨大棋局上,属于自己的落子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