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三十分,拘留所的会见室里,扎克利·罗斯坐在铁栏杆后面,穿着橙色的囚服,头发凌乱,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十岁。但他挺直着背,眼神里还有残存的傲慢。
栏杆外,沈砚卿和一位姓赵的检察官并肩而坐。赵检察官四十出头,国字脸,表情严肃,面前摊着厚厚的卷宗。
“扎克利先生,我是市检察院的赵建国。”赵检察官开口,“你涉嫌非法拘禁、故意伤害、商业欺诈、危害公共安全等十二项罪名。这是逮捕令,你可以请律师,也可以申请领事协助,这是你的权利。”
扎克利抬起眼皮,用流利的中文说:“我的律师已经在路上了。但在那之前,我想单独和沈先生说几句话。”
赵检察官看向沈砚卿,沈砚卿点头:“可以。”
赵检察官起身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沈砚卿和扎克利。隔着铁栏杆,两个曾经在商场上隔空交手的人,第一次面对面。
“沈砚卿,沈氏集团的继承人。”扎克利缓缓地说,“我研究过你。二十六岁接管家族企业,十年时间让市值翻了三倍。你父亲沈宏毅是个保守派,而你是个冒险家。我们本来可以合作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沈砚卿淡淡地说。
“道?”扎克利笑了,“商场上只有利益,哪来的道?楚风远的研究价值上百亿,你妻子现在握着这些资源,却要做什么慈善机构。这是对商业规律的背叛。”
沈砚卿看着扎克利:“所以这就是你和我最大的区别——你把一切都标价,而我们认为,有些东西无价。”
扎克利沉默片刻,忽然说:“你知道为什么我非要拿到楚风远的研究吗?不是因为钱,至少不全是。”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我儿子,亚历山大,今年十八岁。他有严重的自闭症,还有……一些特殊感知。他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细节。这让他痛苦,让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沈砚卿眼神微动,但没有说话。
“楚风远的研究里,有关于如何帮助这类人的内容。”扎克利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情绪,“我需要那些资料,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救我儿子。但楚风远不肯给我,他说他的研究不能用于个人,必须用于公益。”
“所以你选择了犯罪的方式。”
“我别无选择!”扎克利握紧拳头,“作为一个父亲,你会理解。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需要某种药才能活,而药在别人手里,你会怎么做?”
沈砚卿沉默良久,才说:“我会用正当的方式去争取。扎克利先生,你犯的最大错误不是贪婪,是傲慢——你认为只要你想,就可以不择手段。”
会见室的门被推开,一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走进来,是扎克利的律师。赵检察官也回来了。
“扎克利先生,讯问结束。”赵检察官说,“你的律师到了,接下来的程序由他陪同。但提醒你,在中国境内犯罪,适用中国法律。”
扎克利被带走前,回头看了沈砚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离开拘留所时,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沈砚卿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而是给楚清辞发了条信息:“见到扎克利了。他说他儿子也是特质者,需要外公的研究。你觉得可信吗?”
几分钟后,楚清辞回复:“我和陈医生在医院,刚给昨晚救出的三个人做完初步检查。关于扎克利儿子的事,我需要核实。但无论如何,这不是犯罪的理由。”
沈砚卿看着手机屏幕,忽然想起扎克利最后那个眼神——那里有悔恨吗?或许有,但太迟了。
他启动车子,驶向医院。
省人民医院的特护病区今天很热闹。昨晚从康宁疗养院救出的三个人被安排在和傅临溪同一层,方便集中照看。楚清辞、陈医生、林微澜一早就在医院忙前忙后。
新救出的三个人分别是:二十五岁的程序员周宇,能力是“数字敏感”,能在短时间内记忆和运算大量数据;三十八岁的园艺师吴芳,能感知植物的“情绪”,擅长培育特殊品种;五十二岁的退休教师郑文彬,拥有超常的“空间记忆”,去过一次的地方永远记得路线。
加上之前救出的张小芸、刘志刚、王建国,以及正在康复的傅临溪,现在医院里一共有七位特质者。楚清辞站在护士站前,看着白板上的名单,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陈医生走过来,手里拿着检查报告:“好消息是,所有人的身体状况都还算稳定,主要是营养不良和一些轻伤。坏消息是,心理创伤很严重,特别是吴芳和周宇,有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
“心理医生安排了吗?”
“安排了,今天下午开始介入。”陈医生说,“另外,傅临溪的康复进展很好,赵教授说如果继续保持,下个月可以尝试短期出院,回家休养。”
楚清辞点头,又问:“扎克利儿子的事,你有什么线索吗?”
陈医生皱眉:“扎克利确实有个儿子,叫亚历山大,今年应该十八九岁。但关于他有特殊能力的说法,我第一次听说。楚教授当年的研究资料里,也没有提到过这个案例。”
“那可能是扎克利编的,为了博同情。”林微澜端着一盘早餐走过来,“清辞,你还没吃早饭吧?我从食堂买的,凑合吃点儿。”
楚清辞接过豆浆和包子,刚咬一口,傅临渊推着傅临溪的轮椅过来了。傅临溪今天气色很好,穿着林微澜买的浅粉色毛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清辞姐姐。”傅临溪慢慢地说,然后看向楚清辞手里的包子,“饿……”
“溪溪饿了?”林微澜立刻又拿出一个包子,“来,慢慢吃。”
傅临溪接过包子,小口小口地吃,眼睛却一直看着楚清辞。等她吃完,才说:“扎克利……说谎。”
所有人都看向她。
傅临溪费力地组织语言:“他儿子……正常。病的是……他妻子。基因病……要特效药……楚教授……不给……”
断断续续的话,但信息量很大。楚清辞蹲在轮椅前:“临溪,你是说,生病的不是扎克利的儿子,是他妻子?需要特效药,外公不肯给?”
傅临溪点头:“药……贵。他没钱……所以……”
所以扎克利需要楚风远的研究来换取资金,或者用研究成果去交换特效药。这个动机比“救儿子”更真实,但也更可悲。
陈医生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那扎克利的妻子可能患有某种罕见遗传病。楚教授当年确实参与过几个罕见病的研究,有些药因为成本太高,无法量产。”
“所以他选择了犯罪。”沈砚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刚到医院,听到了后半段对话。
楚清辞起身,看着沈砚卿:“你相信这个说法吗?”
“我需要核实。”沈砚卿说,“但如果这是真的,至少让我们理解了他为什么如此执着。当然,理解不等于原谅。”
正说着,护士站电话响了。护士接听后,对楚清辞说:“楚小姐,一楼有人找您,说是扎克利先生的律师,姓王。”
楚清辞和沈砚卿对视一眼,乘电梯下楼。医院大厅里,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国律师等在那里,手里提着公文包。
“楚小姐,沈先生,我是王振华,扎克利先生的辩护律师。”王律师递上名片,“我的委托人托我带几句话给你们。”
“请说。”
“第一,他承认所有指控,不会做无罪辩护。”王律师说,“第二,他愿意交出所有非法获得的实验数据,包括备份。第三,他希望见楚小姐一面,说有些关于楚教授的事,只能当面说。”
楚清辞皱眉:“关于我外公的什么事?”
“他没说具体,只说如果你愿意去见他,他会告诉你楚教授当年一个未完成的研究项目,那个项目可能帮助很多像他妻子那样的人。”王律师顿了顿,“当然,这只是传话,去不去由您决定。”
律师离开后,楚清辞和沈砚卿回到楼上。众人听完转述,意见不一。
“不能去。”陈医生第一个反对,“扎克利诡计多端,谁知道是不是陷阱。”
“但他人在拘留所,应该做不了什么。”林微澜说,“而且如果他真有楚教授未完成的研究线索,对清辞来说可能很重要。”
傅临渊推着傅临溪走过来,傅临溪忽然开口:“去……听听。”
楚清辞看向沈砚卿:“你觉得呢?”
沈砚卿沉思片刻:“去,但要做好防护。我陪你去,王律师必须在场,全程录音录像。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也许能为我们打开新的方向。”
楚清辞点头:“好,那就去听听。”
下午两点,拘留所会见室。这次楚清辞和沈砚卿坐在栏杆外,扎克利在里面。王律师和赵检察官在场,墙角有监控摄像头。
扎克利看起来比上午更憔悴,但眼神平静了许多。他看着楚清辞,第一句话是:“你很像你母亲。我见过她一次,在楚教授的追悼会上。她很美,也很悲伤。”
楚清辞心中一震:“你参加过外公的追悼会?”
“是的,以匿名捐赠者的身份。”扎克利说,“那时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楚教授的研究资料会留给他女儿。但后来发现,你母亲什么都不知道,资料不知所踪。”
“你想告诉我什么关于外公的事?”
扎克利从囚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通过栏杆缝隙递出来。沈砚卿接过,展开,是一张发黄的设计草图,标题是“多感觉统合训练中心设计方案”,署名楚风远,日期1998年3月。
“这是楚教授去世前三个月画的。”扎克利说,“他当时在计划建立一个综合性的训练中心,不是为了研究特质者,而是为了帮助他们融入社会。这个中心包括心理咨询室、职业培训室、社交训练室,还有一个……家庭支持中心。”
楚清辞仔细看着草图,外公的字迹她很熟悉,但这张图她从未见过。
“楚教授当时找我谈过投资。”扎克利继续说,“他说,这个中心需要至少五千万的启动资金,但他不接受任何商业条件的投资。他要的是纯粹的慈善捐赠,中心必须完全独立,不接受任何干预。”
“你拒绝了?”
“我当时答应了。”扎克利苦笑,“但有个条件——中心必须接收我妻子。她患有‘威廉姆斯综合征’,一种罕见的遗传病,伴随超常的听觉敏感和社交障碍。楚教授同意了,还专门为她设计了训练方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但就在项目启动前一个月,楚教授‘意外’去世了。项目搁浅,我妻子的治疗也中断了。后来顾寒山找到我,说他有办法继续楚教授的研究,但需要资金支持……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会见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嗡嗡声。楚清辞看着那张草图,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所以你恨的,不只是拿不到研究资料。”她轻声说,“你恨的是,外公承诺的希望破灭了。”
扎克利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是的。但我用错了方式,伤害了无辜的人。这是我要忏悔的。楚小姐,这张草图是我偷偷保存的,现在交给你。也许,你能完成你外公未完成的事。”
他看向沈砚卿:“沈先生,我知道沈氏集团有慈善基金。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用这张草图为基础,建立楚教授设想中的中心。我名下的‘罗斯慈善基金会’还有一笔八百万美元的资金,我可以指定捐赠给这个项目。”
赵检察官开口:“扎克利先生,你的案件还在审理中,现在谈捐赠可能不合适。”
“这是两回事。”扎克利说,“捐赠是合法的,基金会资金是干净的。王律师可以办理手续。楚小姐,这是我唯一的赎罪方式。请你接受。”
楚清辞看着扎克利,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只是一个想为妻子做点什么的丈夫,一个想为自己赎罪的罪人。
“我需要考虑。”她说,“而且,就算接受捐赠,中心的名字也会叫‘风远’,不会和罗斯家族有任何关联。”
“我明白。”扎克利点头,“我只希望,如果中心建成,能帮助像我妻子那样的人。她叫艾米丽,今年五十二岁,还在瑞士的疗养院里。”
会见结束。走出拘留所时,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楚清辞手里紧紧握着那张草图,仿佛能触摸到外公二十年前的梦想。
车上,沈砚卿问:“你怎么想?”
“我想完成外公的构想。”楚清辞说,“但不是用扎克利的钱,至少不是全部。我们可以自己筹款,加上沈氏的资助,再加上‘种子’网络的支持。扎克利的捐赠,可以用于专门的罕见病患者支持项目。”
“你想得很周全。”沈砚卿握住她的手,“清辞,你外公如果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会很骄傲。”
楚清辞靠在他肩上:“砚卿,我忽然觉得,这一切可能都是外公安排好的。他留下线索,留下‘种子’,甚至可能预见到了今天的局面。他相信会有人继续他的路。”
“他相信的那个人,就是你。”
车子驶向医院。楚清辞要给陈医生和其他人看这张草图,要开始规划真正的“风远综合支持中心”。
但在此之前,她还有个地方要去。
下午四点,楚清辞独自来到城西公墓。母亲的墓碑已经修复好了,新的大理石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蹲下身,轻轻擦拭碑上的照片。
“妈,我结婚了,和砚卿。”她轻声说,“外公留下的担子,我接下来了。我会建一个中心,帮助那些和外公研究相关的人。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微风拂过,墓碑旁的松树轻轻摇曳,像是回应。
楚清辞从包里拿出那张草图,小心地放在墓碑前:“外公想做的事,我会替他完成。妈,你在天上,要和外公一起看着我。”
她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眼泪模糊了视线,但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离开公墓时,夕阳西下,天边染着橘红色的晚霞。楚清辞走到停车场,沈砚卿靠在车边等她。
“都说了?”他问。
“嗯。”楚清辞点头,“现在该去跟大家说我们的新计划了。”
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公墓。松涛阵阵,暮色温柔。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
而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