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春,上林苑内百花争艳,喧闹非凡。
灼灼如火的石榴花刚刚缀上枝头,亭亭玉立的广玉兰、花瓣厚实如白玉盏,高挂枝头,香气袭人。
成片的月季花开得层层叠叠,绚烂如锦缎,还有紫藤如瀑、木香如雪……
各种花卉将上林苑装点得美不胜收。
两人并肩在蜿蜒的花径中漫步。
顾聿修留意到温珞柠的目光流连于五彩缤纷的花丛之间,带着欣赏。
却并未在哪一种花上停留过久,露出特别的偏爱或痴迷之色。
他不由心生好奇,开口问道:
“这满园春色,百花竞放,争奇斗艳,爱妃看了这许久,可有什么花是最喜欢的?”
这实在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后宫之中,常以花喻人,妃嫔的喜好往往被赋予额外的含义。
若她直言喜欢象征艳冠群芳的牡丹,难免有攀比之嫌。
恐惹来高位妃嫔不快,认为其野心勃勃。
若说喜欢代表清高隐逸、傲霜斗雪的菊花、梅花,又恐有自命不凡、孤芳自赏之疑。
温珞柠心中飞快思忖。
在她看来,花儿各有其美,姿态万千,为何非要分出个高下优劣呢?
如同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喜欢某种花,与个人的品性情操,又哪有必然的联系?
不过是个人心性的一丝流露罢了。
她抬眸,脸上绽开一个坦荡明媚的笑容,声音清脆地答道:
“回陛下,若真要论起来,嫔妾最喜欢的,是荷花。”
“荷花?”
顾聿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确实是个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荷花,亭亭净植,香远益清,固然有其清雅脱俗之美。
但相较于牡丹的国色天香、兰草的君子之风,乃至梅花的傲雪凌霜,在后宫妃嫔的喜好中,似乎并非那般常见和凸显。
它不争奇斗艳,只静立于水央,永远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疏离感。
莫非温婕妤是要以此明志吗?
他停下脚步,侧头看着温珞柠,似乎在等待她的解释。
温珞柠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
陛下,嫔妾喜欢荷花,是觉得它亲切而周全。
您看,夏日炎炎,它既可远观。
一池碧叶连天,粉荷白莲亭亭玉立,风姿绰约,望之便觉心神清凉。
亦可近玩,划一叶扁舟,穿行莲叶之间。
亲手采撷莲蓬,剥食清甜莲子,别有一番野趣。
从前在老家旧宅时,屋后便有一方池塘,种满了荷花。
夏日里,嫔妾最喜与姐姐在池边纳凉赏花,偷得浮生半日闲。
待到莲蓬成熟,又能体验采摘之乐。
秋日水枯,还能挖出肥嫩的莲藕,或清炒或炖汤,皆是美味。
一池荷花,从夏到秋,竟能带来这许多乐趣,岂不是一举多得?”
她说着,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怀念,语气也轻快了几分。
“而且荷花全身是宝。
荷叶能包饭,蒸煮后自带一股清香,肥白的莲藕,可切丝清炒,爽脆可口,亦可与排骨同炖,汤鲜味美。
莲子能熬粥、能做甜汤,清心养人。
就连那看似无用的荷花瓣,裹上薄薄一层面糊下油锅轻炸,便是一道酥脆香甜的时令小点……
您说,这样既好看又好吃,还能派上诸多用场的花,叫人如何能不喜欢?”
顾聿修听着她这番解释,神情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原以为温珞柠要与他论一论周敦颐的《爱莲说》,品一品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洁品格。
却没想到,他这位婕妤,看事物的角度总是这般与众不同。
却又透着一种质朴的真诚和鲜活的生命力。
不像许多其他妃嫔那般,喜好总要附会些高雅的寓意和象征。
她的喜欢,简单、直接,源于生活本身的美好。
而且啊,最神奇的是,无论起初谈起什么风雅之事,似乎最后总能不着痕迹地拐到吃这件事情上来。
先前说起金鱼是想吃,如今说到花朵,又是想到吃。
这究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还是她一种四两拨千斤,去化解敏感话题的智慧?
他竟有些分辨不清了。
温珞柠在皇帝那带着几分揶揄和探究的目光注视下,眨了眨清澈的杏眼,露出一副无辜又坦然的神情。
反将一军问道:
“陛下见多识广,定然见识过更多奇花异草、仙葩灵卉。
不知陛下心中,最是偏爱哪一种花?”
这个问题,让顾聿修沉默了片刻。
目光投向远处繁花似锦的园林深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深邃。
温珞柠心中咯噔一下,暗忖自己是否问错了话?
她知道后宫忌讳打听皇帝的饮食喜好,却不知连喜欢什么花这类风雅之事,也可能触及某些隐秘?
她正暗自懊恼自己多嘴,准备请罪时。
却听顾聿修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怅惘:
“朕……倒是觉得,凌霄花颇有意思。”
温珞柠诧异地眨了眨眼,这个答案与她预想的相差甚远。
她本以为,皇帝喜欢的即便不是象征君子之德、清高自持的兰、梅、竹、菊,也应是山茶、牡丹、芍药这等名贵雍容之花。
怎会是这种随处可见、依附篱墙,再普通不过的乡野之花?
顾聿修看出了她眼中的不解。
也是在这一刻,在眼前人坦诚的目光下。
他忽然生出了一丝倾诉的欲望。
想对身边这个总能触碰到他内心真实情绪的女子,说一说埋藏在记忆深处、早已被宫廷岁月尘封的身影。
他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仿佛透过那层层叠叠的花瓣,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光。
“朕的生母,身份并不高,只是先帝后宫一位普通的嫔御。
她性子喜静,不擅也不喜与人争斗。
平日里最大的乐趣,便是侍弄些花花草草。
她所居的含章宫,位置有些偏僻,宫墙也陈旧,但在那墙角瓦砾之间,却总能看到几株顽强生长的凌霄花,顺着斑驳的墙面攀爬。
花开时橙红一片,热热闹闹的,看着就让人心里暖和。”
陛下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但温珞柠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淡之下,一丝极淡极淡的怀念与感伤。
“朕记得小时候,含章宫平日里总是冷冷清清的。
可每到夏天,那些凌霄花就顺着墙头爬得老高,连带着整个宫苑都仿佛鲜活、热闹了起来。
母妃时常抱着朕,坐在那花架下的石凳上,指着那些花说……
你看,这花虽然寻常,却最有生命力。再破败冷清的地方,只要它愿意,也能努力开出自己的一片绚烂……
只是……母妃去得早。
她走后,含章宫便一直空置着,母妃亲手栽种的凌霄花,也无人打理了。
慢慢地,就全都枯死了。
如今上林苑里名花无数,却再也见不到那样爬满整面墙的凌霄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