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珞柠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姐姐温羡筝。
只见姐姐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虽面色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复杂的波澜。
将祖母从那个压抑了半生的温家老宅接出来,安置在清净别院,安享晚年。
确实是她们姐妹二人深藏心底的夙愿。
不过却因为宗族规矩,和身为女子的无力而迟迟难以达成。
顾聿修掠过温珞柠瞬间紧绷又强自按捺的神情,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他淡淡道:
“既如此,便去看看吧。
朕也瞧瞧,温老夫人究竟是何等家风门第,能教养出荣安乡君和爱妃,这般既有胆识魄力、又不失柔韧周全的巾帼女子?”
皇帝金口一开,一行人遂调整方向,车驾向着温家老宅所在的城南驶去。
温家老宅的门房远远见到这般阵仗。
虽皆是常服,但来人气度非凡,仪态尊贵,更有数名身形挺拔的随从肃立护卫,一看便知绝非寻常富贵人家。
早已冲进内院去通传。
不过片刻,温家如今的主事人、温珞柠的亲身父亲温秉权便带着张氏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在门前的青石阶下跪倒:
“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顾聿修平静道:
“都起来吧。
朕今日陪温容华归宁省亲,顺道来看看温老夫人。
前头带路,去老夫人住处便是。”
温秉权连称“遵旨”,战战兢兢地在前引路。
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在京中熬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个区区五品员外郎,在这权贵多如牛毛的京城,如同蝼蚁一般。
按常理,这九五之尊、莫测天威,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突然降临到他这不起眼的府邸的。
可今日,陛下不仅亲临,銮驾屈尊。
方才那随口一句“陪容华归宁”,更是如同惊雷,炸得他至今心神恍惚。
温秉权只觉得荒谬又骇人。
他那个由原配所出,性子有些怯懦的女儿温珞柠,什么时候在宫中有了如此体面,得了这般天大的恩宠?
而且入宫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低阶的嫔御,怎的如今竟能劳动陛下亲自陪同归宁省亲?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殊荣!
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稍后位置的女儿。
只见温珞柠一袭宫装之下,眉眼间虽仍有几分恭谨,但那份沉静的气度,却与在家时带着几分瑟缩的模样截然不同。
竟隐隐有了一种……与深宫禁苑、皇家威仪融为一体的雍容华贵。
不怒自威。
这还是他那个记忆中,需要看张氏脸色行事的女儿吗?
是了,张氏!
温秉权心头一揪,想起继室平日对前房两个女儿的刻薄与怠慢,想起她自己所出的女儿是如何被娇惯……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若温珞柠真在宫中得了势,今日陛下亲临,是恩宠?
还是……来给她撑腰的?
再想到自己平日的疏忽,和做过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温秉权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一行人穿过几进陈旧的院落,绕过回廊,来到宅邸深处一处冷清的厢房小院。
院中草木疏于打理,显得有些萧索。
房门被引路的仆人轻轻推开。
只见屋内光线昏暗,一位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妇人,正独自坐在窗边的矮凳上。
就着窗外所剩无几的天光,低头专注地缝补着一件旧衣。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适应了片刻。
待目光艰难地聚焦,终于落在紧随其后进来的温珞柠和温羡筝身上。
手中的针线笸箩“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扶着斑驳的窗沿慢慢站起身。
嘴唇哆嗦着,哽咽着唤出两个刻在心底的名字:
“柠儿……我的柠儿……筝儿……是筝儿回来了吗?祖母不是在做梦吧……”
温珞柠眼见祖母那颤巍巍的身影,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顾不得许多,快步上前。
一把扶住祖母瘦削的手臂,已是泪流满面:
“祖母!是柠儿,是柠儿不孝,来看您了,您摸摸,都是真的!”
温羡筝亦是心头激荡,紧随妹妹之后,上前紧紧握住了祖母另一只手,心中一阵酸楚,轻声唤道:
“祖母,筝儿也在。”
聿修负手立于门侧,并未打扰这祖孙三人的重逢。
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过这间厢房:
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而已,堪称清寒,但收拾得还算干净,窗边有一盆长势不错的兰草。
榻上的被褥虽旧,却也还算厚实。
从温珞柠往日语焉不详的片段,以及方才温秉权与张氏的反应中,他早已拼凑出温家内部的大致情状。
温秉权此人,能力平庸,性情软弱,耳根子软。
对前妻所出的女儿多有疏忽,受继室影响颇深,算不得一个好父亲。
但观此屋情形,对自家嫡母最起码的衣食供养至少是做了。
未曾有苛待的痕迹。
或许是基于最基本的孝道约束,或许是不敢落下把柄。
否则,以他今日亲见温珞柠对此地、对此情的眷恋与伤痛,他大可借“孝道有亏、治家不严”之名,直接惩处温秉权。
既合规制,也算替温珞柠出一口积年的郁气。
但此刻,他选择静观。
天威如剑,出鞘需有时。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温珞柠扑向祖母时那全然发自内心的孺慕之情,看到她卸下宫中谨小慎微的仪态,变回一个单纯思念祖母的孩子。
这份真切的情感,比任何刻意的表演或诉苦,都更能触动内心。
温珞柠和温羡筝沉浸在与祖母相聚的百感交集之中,相拥而泣,诉说着别后之情,一时也忘了身后的皇帝。
还是温羡筝率先回过神来,悄悄拉了拉妹妹的衣袖,用眼神示意。
温珞柠这才连忙用袖子拭去眼泪。
拉着祖母,转身向顾聿修行礼:
“陛下,嫔妾见到祖母,一时情难自禁,失了仪态……”
顾聿修摆了摆手,语气温和:
“骨肉至亲,久别重逢,真情流露,乃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老夫人年事已高,不必多礼,安心坐着说话便是。
朕今日只是随容华来看看,不必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