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正在庄内后堂的账房里,对着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和各地分号送来的信函,凝神细看。
听闻下人禀报,说是“乡君的妹妹”来访,她也是一头雾水,柳眉微蹙:
“你可听真切了?来人果真是这么说的?未曾报上姓名?”
“回东家,千真万确,门外那位管家模样的人说得清清楚楚,是您的妹妹来访。”
小厮笃定地回道。
一旁的大掌柜面露忧色,捻着山羊胡,低声道:
“东家,上次温老爷和夫人来闹得那般难堪,这才消停了几日?这突然又来个妹妹,只怕来者不善,又是变着法儿来要钱的。
要不……寻个由头,就说您正忙,抽不开身,打发走了事?”
温羡筝沉吟片刻,终究是放心不下,摆了摆手: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亲自出去见一见,看看究竟是哪路的妹妹,又有什么新的算计?”
当她快步走出后门,目光掠过门前那辆不起眼的玄色锦帷马车。
这辆马车虽无任何彰显身份的徽记纹饰,但木料质地、漆工光泽以及锦帷的织造工艺皆属上乘,仍隐隐透露出主人身份的非同一般。
随即,温羡筝便瞧见了那个俏生生立在车旁、正含笑望着她的身影。
那身影纤细窈窕,穿着一身清雅宜人的湖水绿绣银线玉兰纹宫装。
眉眼间是她日思夜想的熟悉轮廓!
温羡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确认并非幻觉,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她。
几步便跨到妹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激动道:
“阿柠!真的是你!你……你怎么出宫来了?”
她上下打量着妹妹,目光贪婪地捕捉着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眼中只有心心念念的亲人。
全然没注意到妹妹身旁还静立着其他身影。
温珞柠见姐姐这般激动,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酸涩。
忙轻轻拽了拽姐姐的胳膊,提醒道:
“姐姐,是陛下天恩,特许我出宫来的。陛下……和昭华公主殿下,也一同来了。”
温羡筝这才惊醒。
果然见一位气度雍容沉静、身着石青色暗银云纹常服的男子负手而立。
而稍后一步,还站着一位身着樱草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姿容明丽、气质高华的少女。
正是昭华公主。
她心头一震,慌忙松开妹妹的手,就要跪下行大礼:
“臣女不知陛下与公主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惊扰圣驾,罪该万死!请陛下、公主殿下恕罪!”
顾聿修虚抬了一下手,语气平和:
“乡君不必多礼。
今日朕是微服出行,这些繁文缛节就暂且免了,莫要惊扰了街坊邻里。”
温羡筝这才惴惴不安地起身。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站在皇帝侧后方的昭华公主,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迅速垂下眼帘,避开那道清亮的目光。
只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并未如对皇帝那般开口问安。
姿态显得有些微妙的不自然。
倒是昭华公主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回避,反而主动开口:
“温东家不必如此拘束。
本宫……我久闻玲珑阁巧思独具,所出之物皆非凡品,在京中闺秀间颇有盛名,心向往之。
今日随父皇出来散心,领略市井风情,顺道便想来亲眼见识一番,开开眼界。”
她目光落在温羡筝身上。
温羡窈今日依旧是一副利落的男子装扮,青丝束冠,身着月白直缀,英气勃发中不失清秀本色。
昭华公主语气放缓了些,感慨道:
“荣安乡君方才与容华相聚,真情流露,姐妹情深,着实令人动容。”
温羡筝恭敬回道:
“公主殿下谬赞了,臣女愧不敢当。
臣女与舍妹久未相见,关山阻隔,今日乍见,一时情难自禁,欣喜若狂,以致失了仪态,让陛下和公主殿下见笑了。”
她目光始终落在自己鞋尖前的一方青石板上,没有抬头与昭华公主对视,透着明显的距离感。
顾聿修在一旁,隐约察觉到女儿的神态似乎比平日略显沉默。
在温羡筝身上停留的时间也似乎过长了些。
但他只当是女儿家坐久了马车有些疲累,或是初次见此市井商贾场面有些拘谨、不知如何应对,并未深想。
淡淡开口道:
“既然来了,便不必都站在门外。
乡君,进去寻个安静处说话吧。
今日朕既是微服来访,你便只当是招待寻常贵客便可,无需过于拘礼,反倒失了自在。
朕也想看看你这玲珑阁的经营气象。”
“是,陛下、公主殿下请随臣女来。”
温羡筝侧身让路,姿态恭谨,引导众人入内。
她刻意落后半步,与妹妹并肩而行。
宽大的袖口垂下,借着丝滑绸缎的遮掩,轻轻握了握温珞柠微凉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关切的询问。
......
挥退左右侍从,雅致静谧的内室之中便只剩下顾聿修、昭华公主、温珞柠与温羡筝四人相对而坐。
室内焚着清雅的鹅梨帐中香,陈设简洁明净。
靠墙的紫檀木多宝阁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精巧的航海罗盘模型、异域风情的象牙微雕、以及色泽斑斓的海外珊瑚盆景。
处处透着不凡的品味与格调。
顾聿修落座后,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见阁中布置雅致,器物精巧,往来侍女虽少,但进退有度,训练有素。
不由微微颔首,难得开口夸赞道:
“荣安乡君这玲珑阁,果然名不虚传。
能将商贾之事经营得如此清雅不俗,井井有条,确有过人之处,非寻常商号可比。”
温羡筝飞快地瞄了一眼身旁的妹妹温珞柠,见她神色如常。
只是眼中带着一丝好奇,心下稍安。
便垂首谦逊回道:
“陛下谬赞了,臣女愧不敢当。
臣女一介商贾,蒙陛下不弃,赐封乡君,心中唯有感激涕零。
前番能为平凉灾民略尽绵力,是民女的本分。
只是……不瞒陛下,那百万两之数,几乎掏空了民女多年的积累。
眼下这几间铺子,前些时日因江南丝价波动,连周转采买的货款都险些接济不上,拆东墙补西墙。
实在是……勉力支撑,捉襟见肘。”
这番话,半是实情,半是借此机会,委婉地探一探皇帝今日突然亲临这商号后堂的真正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