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如果瑾贵嫔能真正安心静养，心无挂碍。
或许还能勉强撑上大半年光景。
可此番为安排妹妹入宫、铺路固宠，殚精竭虑，日夜忧思，乃至强撑病体，耗尽最后一丝元气抚琴合奏。
虽成功将妹妹推至御前，博得名份，却也彻底耗干了生命的最后一点本元。
身体迅速衰败下去，脏腑功能近乎衰竭。
能再有两月，已属侥幸，全凭药石和一点未了的心愿硬撑。
瑾贵嫔早就知道自己不成了，但亲耳听到这确切的期限，仍是一阵尖锐的心痛与无力感袭来。
她沉默良久，才涩声开口：
“本宫……知道了。
有劳孙大人告知实情，让本宫……心里有个准备。”
孙鹤龄面露愧色，躬身深深一揖，道：
“娘娘言重了，是臣才疏学浅，医术不精，无力回天，愧对娘娘信任。”
瑾贵嫔苦涩至极：
“是本宫自己……福薄命蹇，寿数已尽，怪不着孙大人，您已尽力了。”
送走孙太医后，瑾贵嫔躺在空旷的榻上。
锦被厚重，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开始思索着自己走后，年幼体弱的五公主该如何安排，妹妹那般心性能否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王家在宫中的未来又将如何……
然而，她的身体实在过于虚弱，思绪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重混乱。
还没理出个头绪，便陷入了一片昏沉的迷雾之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连梦中都不得安宁。
翠微宫内暗流涌动。
瑾贵嫔病势沉疴、王令婉初承恩宠的种种波澜，被厚重的宫墙与森严的规矩牢牢封锁，并未立刻传至六宫。
在外人眼中，只知尚书令王家又一位女儿入了宫，且迅速获封“静婉仪”。
圣眷似乎正浓，王家风光依旧。
一时间，各宫主位皆暗自揣度，心思浮动，颇有几分如临大敌的紧张。
猜测着王家是否要再出一位宠妃。
然而，顾聿修对王令婉的那点新鲜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便迅速消散。
不过宠幸了两三日。
见她虽娇俏可人，但言谈举止间总透着一股急于固宠、浮躁浅薄的意味。
与她那个封号“静”字所蕴含的温婉柔顺、沉静内敛之意着实不符。
便也失了几分兴致，不再常往翠微宫去。
后宫佳丽众多，他自有更多选择。
一日午后，顾聿修批阅奏折略感疲乏，搁下朱笔，信口问起后宫琐事。
当提及霁月轩时，宫人恭敬回禀：
“回陛下，温容华近来颇爱清静，时常于午后在苑中水榭抚弄一曲《幽兰操》，说是以此静心养性，涵养德操。
偶尔也教小帝姬辨认五音，辨识宫商，母女同乐，其情融融。”
“抚琴？”
顾聿修闻言，眉梢微挑，眸中闪过一丝兴味。
眼前倏然浮现上元夜，瞻辰轩旁，月色灯影下，那个自称琴艺不精、却眉眼灵动地说要当他“琴艺师傅”的嫔妃。
她谈及幼年那只被父亲踩碎的兔儿灯时，语气中那份淡淡的怅惘。
以及后来狡黠俏皮的模样，莫名地清晰起来。
彼时戏言犹在耳畔，带着几分不经意的亲昵，此刻听闻她果真时常抚琴，且选的是《幽兰操》这般清高自许、寓意深远的曲子。
倒觉有几分趣致。
与她疏懒，内里却通透的性子颇为相合。
心念微动间，他忽而想起库中那张前几日才让静婉仪赏玩过的古琴。
那琴音色空灵，确是佳品，放在库中蒙尘也是可惜。
不如……
他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吩咐道：
“李综全。”
“奴才在。”
“去将库里那张……嗯，前几日静婉仪用过的‘涧响’琴找出来，仔细擦拭干净，配上锦套，送去霁月轩，赐给温容华吧。
就说是，朕念她喜好音律，赠琴以助雅兴。
温容华自然能明白朕的意思。”
“嗻。”
当李综全领着两名小太监，将那具装在紫檀木浮雕岁寒三友纹琴盒中的古琴，送至霁月轩时。
温珞柠正坐在临窗的暖炕上，就着午后的天光，柔声细语地给小帝姬念着《千字文》。
闻听御前总管亲自送来赏赐，且是御赐古琴。
她忙起身整理仪容，迎至正殿前，依礼深深拜下谢恩。
待宫人将琴盒开启，露出一张木质古朴、琴身布着独特流水断纹的七弦琴时，她不由得微微怔住。
她虽于琴艺一道天赋平平，造诣不深。
但对于“涧响”这等闻名遐迩的传世名琴的典故与特征，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伸出指尖，忍不住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
“铮”的一声清响，音韵深厚清越，余音绵长，兼有松透旷远之美。
果然非同凡响。
温珞柠一时有些爱不释手，指尖流连于冰凉的丝弦之上，心中泛起真实的欢喜。
李综全在一旁察言观色。
见她神情专注，眸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喜，便笑着凑趣道：
“容华小主真是慧眼识珍！
此琴正是前朝名琴‘涧响’，音色空灵，堪称绝品。
怪不得陛下特意吩咐奴才将这琴给您送来，小主一看便是懂琴、爱琴的雅人。
此琴到了您手中，正是得其所在啊！”
温珞柠一听这奉承话。
方才那点得到名琴的欣喜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心虚所取代，脸颊微微发热。
陛下这……怕是真对她的琴技，真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啊！
就她那点稀松平常的水平，用这千古名琴来弹奏，岂不是暴殄天物？
如同让书法大家去描红摹帖一般荒谬可笑。
这涧响琴若真有灵识，怕是要宁为玉碎，也绝不愿受此屈辱，被她那不成调的指法糟蹋。
她轻抚着冰凉的琴身，语带无比的歉意，低声喃喃道：
“真是……要委屈你了，涧响。
跟着我，往后怕是明珠暗投，难展清辉了。”
......
消息传到翠微宫偏殿，王令婉气得几乎绞碎了手中的帕子。
那琴不仅是御赐之物，象征天恩。
更是她初承恩宠、春风得意的见证，如今竟被陛下轻飘飘地转手送给了那个不声不响的温容华！
这无异于当众扇了她一记耳光，将她的脸面踩在了地上。
什么静婉仪？
她此刻心中怒火翻腾，妒恨交加，哪里还有半分静意？
一股强烈的怨恨，自此深深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