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聿修眸光微动。
方才锐利的审视稍稍收敛,化为更深的思量。
“哦?竟然愿意先将账目契书交由朝廷核查?这倒是有几分诚意与底气……
他沉吟片刻,脑中飞速掠过近日种种关联之事,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不由得急促地追问道:
“等等!阎卿,你方才一直说的是……玲珑阁?
其东家姓温?
朕再问你一次,这玲珑阁的东家,名讳可是唤作温羡筝?其父,可是现任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的温秉权?”
阎伯屿面上顿时显出一抹错愕。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谨慎地回道:
“回陛下,那前来交割银两的大掌柜,确实说过他的东家姓温,但并未提及主家名讳,更未曾透露其家世背景。
陛下……陛下是如何得知得如此详尽?莫非陛下与这位民间商贾相识?”
顾聿修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了然于胸的淡淡笑意,意味深长道:
“朕如何得知?
阎爱卿,只因你口中这位一掷千金、魄力非凡的玲珑阁东家。
并非什么寻常的民间商贾。
她的身份……乃是如今宫中霁月轩,刚刚为朕诞下皇子与帝姬、新晋封为宁嫔的嫡亲姐姐。
一母所出,感情甚笃。”
此言一出,阎伯屿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恍然大悟的神色。
所有先前零碎的线索和疑惑,在这一刻瞬间串联起来,心中更是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原来是姊妹同心。
妹妹在深宫之内,于太后凤驾面前巧妙提议,以慈爱之心掀起这后宫捐输之风。
既全了体面,又占了先机。
姐姐则在宫墙之外,审时度势,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掷下百万巨银,直送至转运司衙门。
手笔之阔绰、时机之精准,令人瞠目。
这一内一外,一唱一和,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将为国分忧的声势与实效都推到了极致。
若说这一切不是姐妹二人早已默契于心、精心策划与布局,谁能相信?
只是,她们如此不惜工本,耗费如此惊人的巨资,布下如此局面,其背后所图,究竟为何?
阎伯屿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此事,与宫中那位,刚刚被太后亲自抚养的小皇子,联系了起来。
莫非……
温家姐妹乃至其背后的家族,是意图借此泼天功劳与巨额捐输,为那位尚在襁褓之中的小皇子铺就一条更为平坦光明的未来之路?
同时,也为新晋的宁嫔在宫中博取更稳固的地位与圣心?
然而,无论这对温氏姐妹背后有着怎样的盘算与目的,她们此番举动,的的确确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于国于民,皆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实在功绩。
这一点,无可指摘。
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叹:
这一百万两银子,投下的时机、选择的方式、造成的声势,实在是堪称神来之笔!
若在以往,宁嫔在宫中寂寂无闻,圣宠平平,只怕朝中绝大多数臣工连陛下后宫中有这么一号人物都未必清楚。
若非她此番侥幸诞下龙凤双胎,天降祥瑞。
尤其是那位小皇子被太后亲自抚育,恐怕至今也无人会过多关注一位五品小官之女出身的嫔御。
然而,经此“姊妹捐输”一事,温家之名,宁嫔之位。
乃至那位养在太后宫中的小皇子。
都必将以一种极其正面且引人注目的方式,强势闯入朝野上下的视野之中。
其带来的声威与名望,远非百万白银所能衡量。
御座之上的顾聿修,心中同样清明如镜。
然而,即便他看穿了这看似无私之举背后,可能隐藏的算计与长远图谋,于情于理,他也应当给予积极的回应与应有的奖赏,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她们的期望。
这才是帝王驭下与权衡之道。
更何况,若她们所谋,果真是为了小皇子的前程与地位。
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努力的方向,与他自己内心深处对皇子的期许与长远规划,亦是不谋而合。
想到此处,他原本因商人妄言财路而升起的疑虑与审慎,不由得淡化了几分。
转而升起一丝真正的兴趣,沉吟道:
“既然是宁嫔的姐姐……
朕倒是想听听,这位玲珑阁的真正主人,究竟有何等惊人的生意,竟敢放言能为朕解这积年已久的财政之困。
她便是不提,朕也原本打算赏赐重重其献银之功。
阎爱卿……
如今温羡筝既主动提出欲面陈事宜,朕便准其所请。你且去安排,传朕的口谕,准玲珑阁东家温羡筝于明日午后,递牌子入宫觐见。
朕就在这乾清宫偏殿见她一面。
亲自听听,她温羡筝真能给朕带来什么好消息!”
“臣,遵旨!”
阎伯屿深深叩首,接下了这个担子。
翌日午后,乾清宫东暖阁内。
窗外天光明澈如洗,透过精雕细琢的菱花格心隔扇窗,在光亮如镜、可鉴人影的金砖墁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殿内,一缕清冽甘醇的龙涎香自錾金螭龙钮三足香炉中袅袅升起。
盘旋缭绕,若有似无。
平添几分静谧深沉与皇家威仪。
顾聿修端坐于紫檀木雕海水江崖纹御案之后,只穿了一身墨色暗织团龙纹常服。
玉带轻束,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度。
他手中拿着一卷刚从户部加急送来的、关于玲珑阁主要商路的核查摘要。
其上所列,从南海珍稀香料、西域璀璨宝石到辽东珍贵皮货、东珠,大多是与番邦及边疆部落直接贸易的紧俏货殖。
利润丰厚,脉络深远。
顾聿修目光沉静,面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陛下,玲珑阁东家已在殿外候旨。”
李综全悄步上前,低声回禀。
“宣。”
殿门被两侧侍立的太监轻轻推开。
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门外明亮的天光,稳步踏入殿内。
来人竟未着寻常女子的裙钗罗裳。
而是一身极为合体的鸦青色杭绸直裰,外罩一件玄色暗云纹比甲。
腰间束着同色丝绦,悬一枚白玉平安环佩。
乌发尽数束于头顶,戴一顶精巧的青玉竹节纹小冠,周身打扮干净利落。
全然是一位清雅矜贵的翩翩少年郎模样。
然而,却并无丝毫忸怩之态,步履从容沉稳,目光坦荡。
她行至御案前约一丈远处,依礼深深敛衽:
“民女温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圣安。”
声音清朗儒雅,如玉磬轻击,既不卑不亢,亦不失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