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
主张全力赈济者与强调困难、主张缓行者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互相攻讦。
却始终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顾聿修冷眼看着底下这群平日高谈阔论、遇事则互相推诿的臣子,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知道,这些人背后代表着不同的利益。
漕粮、国库、各地税银……
牵一发而动全身。
终是按捺不住心头怒火,抓起御案上一方羊脂玉雕螭龙钮镇纸,重重拍在案上,厉声斥责了群臣的无能与短视。
“够了!
朕召尔等前来,是让你们在此地争吵推诿、徒逞口舌之快的吗?
平凉府万千黎民身陷水火,嗷嗷待哺,尔等食君之禄,却无一人能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
国库空虚,难道朕不知吗?加税?挪银?皆是拆东墙补西墙,遗祸将来。
朕要的是能救命的良策,不是这些空谈!”
......
散朝后,他带着一身的疲惫与未消的怒气回到了乾清宫西暖阁。
方才在紫檀木嵌珐琅炕榻上坐定,连一口内务府新贡的六安瓜片都未能喝完,便见李综全面色有些为难地进来禀报.
说是景阳宫的梁美人听闻陛下连日辛劳,特意亲手做了几样精巧的江南细点。
此刻正候在宫门外廊下,想要进献给陛下,聊表心意。
“没心肝的东西!”
顾聿修此刻满心都是平凉府的灾情、嗷嗷待哺的饥民与那空空如也、捉襟见肘的国库。
哪有半分心思理会后宫这些争宠献媚、不知轻重的小伎俩。
当即不耐地挥了挥手,冰冷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得上口腹之欲?让她滚回去,闭门思过,往后这等事,不必再来通传。”
李综全心中其实早已料到陛下此刻定然龙心不悦,无心于此。
只是那梁美人前些时日因一曲昆腔偶得圣眷,风头正劲,态度又颇为坚持。
他一时摸不准陛下是否会破例,这才硬着头皮通传。
既然得了如此明确且不耐的旨意,他立刻躬身应“嗻”,悄步退下,前去婉言打发那位不肯死心的梁美人。
此事虽未在御前掀起波澜,却在消息灵通的后宫迅速传开。
不到午时,梁美人精心备下四色点心欲献殷勤,却连乾清宫的门帘都未能掀开,反被陛下毫不留情地斥回禁足的消息。
梁美人往日那点本就根基浅薄的恩宠,此刻尽数化为了旁人眼中的讥讽与幸灾乐祸。
消息几经辗转,也传到了僻静的霁月轩。
温珞柠正于窗下明亮的天光中,拈着一根银针,对照着摊在绣架上的花样子,在那匹深青色暗银纹杭锦上比划着下针的位置。
闻听此事,她先是微微一怔。
随即唇角忍不住弯起一抹庆幸的弧度,对身旁正在分理丝线的含玉、含珠笑道:
“瞧瞧,幸而我昨日多有顾虑。
未曾贸然选择走那送汤送点心的路子。
否则,今日颜面扫地,沦为六宫笑谈的,恐怕便要多我一个了。”
含珠忍不住抿嘴一笑,俏皮道:
“小主这话说的,倒像是您不去送汤点,是因着神机妙算,早料到了陛下今日会龙心不悦似的。
可奴婢怎么记得,您昨日不去乾清宫。
分明是因为咱们霁月轩没有小厨房,实在不便动手呀?”
温珞柠被说中了最实在的缘由,却也不恼。
反而扬起下巴,故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早有预见的模样,强辩道:
“哼,你这丫头,尽会拆我的台!
便是没有小厨房,若我真想送,难道就想不出法子了吗?那梁美人同样位份不高,不也琢磨出办法弄出了点心?
我若真想,自然也有我的门路。
大不了多花些银钱打点尚食局的人行个方便。
我不过是……从一开始便觉得此法流于俗套,风险又大,不愿去凑这个热闹,惹一身腥罢了!”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仿佛自己当真英明无比。
主仆三人闲话片刻。
话题不知怎地,便转到了近日朝野震动、传得沸沸扬扬的平凉府灾情之上。
含玉放下手中理了一半的五色丝线,轻轻叹了口气。
眉宇间染上一抹感同身受的哀戚:
“唉,说来真是令人心焦。
但凡有天灾人祸,到头来受苦受难、流离失所的,终究还是那些手无寸铁、靠天吃饭的平头百姓。
若遇上个清廉爱民的好官,尚能得些庇护,有条活路。
若是运气不济,撞上那等只顾自己顶戴花翎、不管百姓死活的昏官庸吏,一场天灾下来,还不知要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乃至……被迫鬻儿卖女,骨肉分离。”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哽咽,似是忆起了自身不堪回首的往事。
“当年……我与幼弟,便是因家乡一场百年不遇的蝗旱大灾,颗粒无收,父母相继病饿而亡,田庐尽毁。
为了不活活饿死,才……才不得不插标卖首,入了这深宫为奴。”
含珠忙递上一盏红枣桂圆茶,宽慰道:
“快别想那些伤心往事了,想了也是徒增难过。
陛下仁德,爱民如子,定然不会坐视平凉百姓陷于水火而不顾的,朝廷总会想出法子来的。”
温珞柠眸光沉静,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并不似含珠那般乐观:
“陛下有心赈济,悲悯百姓,自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虽深处宫闱,却也隐约听闻,如今国库并不充盈,甚至可称捉襟见肘,寅吃卯粮。
纵是陛下怀有拳拳救民之心,恐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周全。”
她言语间对顾聿修并无丝毫不敬,反而带着客观的审视与惋惜。
在她看来,顾聿修确是一位勤政有为、心怀天下的君主。
自登基以来,夙夜匪懈,励精图治,远佞臣,重农桑,一心想要涤荡前朝积弊,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永徽盛世。
奈何先帝晚年昏聩,耽于享乐,耗空了国库,更留下无数积弊沉疴。
顾聿修以十余年之力,左支右绌,拆东补西,也难以全然填补巨大的窟窿,扭转乾坤。
沉吟片刻,温珞柠忽然抬眼,眸光清亮,看向两位心腹宫女:
“我身为宫嫔,享天下供奉,于此国难之时,或许……也该略尽绵力。
若是后宫之中,能有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面牵头,倡议六宫嫔妃、乃至宗室命妇,量力捐输些银钱首饰。
积少成多,或也能为平凉灾民购得些许米粮药材,助他们熬过这个严冬。
我自知杯水车薪,于大局或许无补,但能多救一人,便是一人,多活一命,便是一命。
这……总归是一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