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十月怀胎,此说流传甚广。
实际上是一种便于记诵的笼统讲法,并非确指十个自然月。
若细算起来,自妇人受胎之日始,至瓜熟蒂落,婴孩呱呱坠地,其间历程细细数来,大抵需二百八十个日夜。
这二百八十天的光阴,正合了医家所言的四十妊娠周。
寻常而言,凡妊娠满三十八周至四十二周之间降生的婴孩,皆可称为足月生产,其身形脏腑大抵已发育完全。
犹如稻谷灌浆圆满,恰是离株之时。
宫中太医为温珞柠推算的产期,便落在这段时日之内。
如今时日将至,正是差不多弓弦渐满,静待那一触即发的时刻。
腹中皇嗣是男是女,是健是弱,能否安然渡过这人生第一道关隘,皆系于这最后的旬月之间。
每一日的晨昏交替,都离那最终的尘埃落定更近一步。
十月廿六,深秋的天空难得一碧如洗,澄澈得不见一丝云翳,也无半点风声。
竟有些像小阳春的天气。
温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庭院映照得一片明暖。
连阶前的几盆晚菊都显得格外精神。
温珞柠由含珠搀扶着,在霁月轩的小院里缓步走着,享受着这难得的暖意。
日光晒在身上,驱散了秋末的微寒,带来几分慵懒的舒适。
不过走了两圈,她光洁的额上便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她正想让含珠替自己解下身上的湖蓝色妆花缎夹棉披风,却忽觉身下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出。
瞬间浸透了里裤,沿着腿侧缓缓流下。
温珞柠心下猛地一沉,立刻攥紧了含珠的手臂,竭力保持着镇定:
“含珠,我……我好像破水了,要生了。”
含珠闻言,脸色霎时白了,立刻扬声朝着殿内疾呼:
“快!快来人!主子破水了,要生了,小福子,快去请嬷嬷!”
话音甫落,早已候在偏殿的钱嬷嬷和孙嬷嬷,竟比闻声赶来的含玉反应更快,抢至温珞柠身前。
一左一右稳稳扶住她几乎要软倒的身子,连声问道:
“贵人,您现在是什么感觉?腹部可开始阵痛?是何种痛法?间隔多久?”
温珞柠依着她们的话细细感受,蹙眉道:
“小腹……沉坠得厉害,隐隐发紧发硬,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下钻……倒还不是十分尖锐的疼痛。”
钱、孙二位嬷嬷迅速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心中已有计较。
孙嬷嬷立刻转头指挥:
“含珠姑娘,快扶贵人去产室,动作要稳,千万慢些!
含玉姑娘,劳你立刻吩咐人去烧热水,要源源不断的滚水,灌入铜壶置备用,再让小厨房备上些易克化、能补充力气的吃食。
如鸡茸小米粥、红枣桂圆炖蛋之类的。
要快,立刻送来!”
产室内早已收拾得洁净妥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与白酒气味,床榻上铺着厚软洁净的白棉产褥。
温珞柠被小心翼翼安置其上。
经嬷嬷们检查,宫口方才开了两指。
钱嬷嬷俯身,用汗巾擦拭着温珞柠额角的冷汗,温言安抚道:
“贵人放宽心,这是头一胎,产程慢些是常理。
宫口开全还需好些时辰,您若觉得饿,现下正好用些吃食,攒足了力气,等真正宫缩密集、要用力时才不会虚脱。”
温珞柠虚弱地点点头应下。
含珠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紧紧握着主子的手。
含玉则疾步而出,先吩咐小福子速去安排吃食,继而命其立刻前往乾清宫、关雎宫、衍庆宫和长杨宫正殿报信。
依制禀报温贵人已然发动。
待诸事吩咐完毕,含玉又迅速返回产室,与含珠一同守候在侧,目光紧锁着两位嬷嬷的一举一动。
小福子领命,先直奔尚食局催促吃食。
看着小太监将热气腾腾的鸡茸薏米羹装入朱漆食盒送往霁月轩后,才转身赶往乾清宫报信。
乾清宫内。
顾聿修正与几位重臣商议西北军饷筹措之事,殿内气氛肃穆。
忽见御前一个小太监悄步而入,在总管太监李综全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综全神色一凛,略一迟疑,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在皇帝身侧低声禀道:
“陛下,霁月轩来人急报,温贵人已发动了。”
顾聿修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在奏折上留下一个极小的红点。
正在陈述粮草调度方案的户部尚书张敬堂立刻收声,垂首屏息。
殿内陷入一片短暂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顾聿修沉吟片刻,目光从案上摊开的舆图移开,镇定道:
“今日先议到此。西北之事关乎边防稳固,诸卿回去后再细加斟酌,明日早朝再议具体章程。”
几位大臣皆是一怔,迅速交换了眼神,无人敢有异议。
齐声应“是”,恭敬地鱼贯退出。
走在最后的张敬堂与右武侯大将军,卫国公邓崇明在殿外汉白玉廊下相遇。
邓崇明目光微动,朝长杨宫方向瞥了一眼,张敬堂则会意地微微颔首。
二人皆未多言,各自揣着心思离去。
顾聿修并未等候御辇,直接起身,领着李综全及一众内侍,步履迅疾地直往霁月轩而去。
皇帝御驾抵达长杨宫时,甫一踏入宫门,便见主位惇贵嫔正亲自立于庭中一角,指挥着几名粗使宫人忙碌。
抬眼望去,但见宫人正于殿外东南向阳的吉位上,掘着一个浅坑。
坑底已预先铺就一方鲜艳红绸。
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双崭新的乌木镶银筷,筷头朝内,寓意快生贵子;周遭又散置着数枚小巧的金银锞子、八宝吉祥物件。
有如意、元宝、珊瑚等。
此乃宫中亦循的民间古俗,称为“挖喜坑”。
一旁还有司仪宫女低声吟唱着绵长的“喜歌”。
取其喜得麟儿、坑陷灾厄,富贵圆满、珍宝临门之意,祈佑母子平安,生产顺遂。
自己宫里的低位妃嫔生产,无论私下有何种计较。
作为一宫主位,惇贵嫔于情于理都必须在此坐镇,以示抚育之责,亦是宫规如此。
而内寝当中的温珞柠刚用完一大碗鸡茸薏米羹。
正含着老山参片蓄力。
闻听圣驾亲临,她心中蓦地一惊,随即涌上一股安心与感激。
自她有孕以来,陛下从未踏足过霁月轩。
赏赐也多是循例而行,算不上丰厚。
所以,她早已不敢奢望圣心眷顾,报信不过是按宫规行事罢了。
此刻得知他竟抛下政务,亲自前来坐镇,那份意外之喜与踏实感,冲淡了不少产前的惶恐。
有天子威仪在此,纵有宵小之辈心怀不轨,也绝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