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珞柠这番话,说得温软恳切,字字句句仿佛皆是为她细细打算。
果然,彩云听罢,眸中掠过一丝极浅的浮影,似有挣扎。
当初离了那莳花弄草的清寒之地,本就是为搏一个更敞亮的前程,如今霁月轩前途晦暗……
然而,那犹豫只存在了一瞬。
她想起在莳植司栉风沐雨、终日与尘泥枯枝为伴的光景,念起各宫掌事嬷嬷的冷脸与斥责......
再对比来到霁月轩后,虽未得近身,却从无呵斥薄待,日子清平如水。
心绪遂定,如尘埃甫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屈膝福礼:
“回小主的话,奴婢在莳植司时,四时与花木相伴,饱受风霜之侵,手背常覆皴痕。
那时便想着,若能到哪位仁善的小主跟前伺候,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能来霁月轩,到小主跟前,奴婢心里只有感激。
小主仁厚,待下宽和,奴婢只求能长久留在霁月轩,安稳当差。
求小主成全!”
温珞柠静默聆毕,目光在她低垂、诚恳的眉眼停留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可思虑周全了?
留于我此处,往后门庭,或许清寂,难见多少煊赫光耀。”
彩云将身子伏得更低,额头轻轻触地,坚定道:
“奴婢思之再三,心意已决。恳请小主垂怜,允奴婢留下!”
温珞柠沉吟片刻,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既如此,你便留下吧。
只是这名字……
既入了内室伺候,便随含珠的例,改叫‘含玉’吧。
名既予你,望你也能时刻谨记,谁才是你的主子,你的忠心该归于何处。”
“是!奴婢含玉,谢小主赐名恩典!”
彩云,此刻起已是含玉。
声音微颤,隐有哽咽。
“奴婢在此立誓,此生此身,皆忠于小主一人,若有半分背弃,甘受雷霆之诛,百死无怨!”
这誓言沉重,却也让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她知道,自己这番表态,终是真正被小主接纳了。
温珞柠微微颔首,示意她起身。
又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对珍珠耳坠递给她:
“既是我跟前的人了,妆扮也需得体些。
这对耳坠赐你,往后便和含珠一同在屋内伺候吧。”
含玉接过耳坠,激动得又要跪下谢恩,却被温珞柠抬手止住:
“在我这儿,规矩要有,却也不必动不动就行此大礼。
往后尽心当差,便是最好的谢意。”
“是,奴婢谨记小主教诲。”
或许是莳植司待了整整五年,含玉性情较之灵巧外放的含珠,更显沉静稳妥。
她眼明心亮,手脚亦极是利落,将温珞柠身旁诸事打理得妥帖周全。
得她相助,温珞柠果然觉出几分省心与安然。
......
暮春时节,暖风醺人。
温珞柠只觉身子愈发沉倦。
也不知是春困缠人,还是近来心绪稍宽。
她发现自己越发贪恋枕席。
常是倚在窗下的湘竹榻上翻着闲书,目光掠过几行簪花小楷,便不知不觉坠入了浅眠。
含珠在旁伺候,见她连日如此,眉间不禁凝起一缕忧色。
这日趁着温珞柠再度慵懒阖目,终是忍不住柔声劝道:
“小主,您总这般窝在屋里不动弹也不是法子。
您瞧瞧,近来气色似乎都不比往日鲜亮了。苑外春光正好,玉兰初绽,兰芝含苞,您合该时常沿着回廊走走,晒晒太阳,通通血气才是。”
温珞柠懒抬纤指,掩袖打了个轻绵的哈欠,眼尾染着惺忪睡意,声线软糯:
“乏得很……懒得动弹。”
含珠还想再劝,却见小福子提着剔红牡丹纹食匣,面带笑意走了进来。
“小主,奴才刚才去提膳,可听得一桩新鲜热络的消息,宫里又有一位主子娘娘传出喜讯了!”
含珠闻言,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是别宫娘娘遇喜,又不是咱们小主有了!难不成还要我们赶着去道贺不成?”
小福子讪讪地挠了挠头,忙解释道:
“含珠姐姐别急嘛!奴才想着,咱们小主被禁足,归根结底是因为开罪了岚嫔。
如今岚嫔仗着龙胎圣宠不断,风头正劲。
可现在又多了一位有孕的妃嫔,总能分掉她一些恩宠和关注吧?
岚嫔娘娘那脾性……若是因此不痛快,动了肝火,甚至……
嘿嘿,那岂不正好?”
含珠细一思忖,颔首称是:
“说得在理!最好恼煞她才好!看她还能否那般骄矜!”
温珞柠听着两人孩子气的话,不由失笑,问道:
“罢了,且说是哪位有身子了?”
小福子忙正色回道:
“是景昌宫的严修仪。听说已有三个月身孕了,之前因胎象未稳,一直未曾声张。”
至于这胎气未安是实情,还是有意秘而不宣至今,那便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了。
“严修仪?”
温珞柠眸光微凝,面上掠过一丝讶异。
严修仪,闺名梦笙,乃是永徽七年采选入宫的秀女。
甫一入宫,便以其清雅如兰的气质和柔嘉的性子颇得圣心,很是风光了几年,是那时后宫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然自去年伊始,陛下驾临景昌宫的次数便日渐稀疏。
从原先七八日间必有恩宠,渐渐变成了一月乃至两月才得幸一回。
说来也是命运弄人,当年圣眷正浓时,严梦笙的肚皮迟迟未有动静,如今恩宠渐淡,反倒不声不响地怀上了龙种。
这怀胎生育之事,果真玄妙,强求不得。
然而,有孕之人是严修仪,这对岚嫔而言,不啻于当头一棒。
这两人之间的积怨,说来说去,根源倒也简单。
当年岚嫔初入宫闱,仗着新鲜得宠,性子孤傲,竟有一次在陛下留宿景昌宫时,直接派人以身子不适为由,试图将陛下从严梦笙的宫中请走。
不料严修仪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可欺,手段甚是玲珑。
非但没让岚嫔得逞,次日更借赏花之名,当着不少妃嫔的面,绵里藏针地将岚嫔狠狠奚落了一番。
讽她年少无知、不识大体。
自此,梁子便彻底结下。
待后来严梦笙恩宠稍减,岚嫔得势,没少明里暗里地给严修仪使绊子、找不痛快。
只是严修仪毕竟位份摆在那里,是从二品的九嫔之一,一宫主位。
即便位列九嫔之末,品级也压过岚嫔不少。
两人数次交锋,岚嫔虽是咄咄逼人,却多半讨不到什么便宜,反而时常吃些暗亏。
如今两人先后诊出喜脉,这宿怨旧恨之上,又添了新的较劲之处。
谁能平安诞下皇嗣?
谁能凭此子更上一层楼?
这其中的暗潮汹涌,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