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聿修亦微微点头。
看着长女低头凝视幼弟时那难得柔和专注的侧脸,心中那丝因她方才失言而生的不豫,也渐渐消散。
至少此刻,这幅姐弟和睦、祖孙三代齐聚的景象,是真实而温暖的。
琼萝姑姑最是伶俐体贴,见气氛缓和,便悄步上前。
将刚沏好的君山银针并几碟精巧细致的点心,荷花酥、杏仁佛手、蜜饯金枣,轻轻置于榻旁的一张紫檀木嵌螺钿案几上。
又无声地退至一旁。
三人便自然地围坐在温暖的摇篮旁,偶尔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低声交谈几句。
话题皆绕着孩子的趣事、宫中的些许琐闻,或是京畿近来的风物景致。
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所有引致不快的人与事。
譬如翠微宫内生死未卜的瑾贵嫔与那位孱弱得令人揪心的五公主,又或是昨夜那笼罩在宫道之上的诡异阴谋与尚未消散的紧张氛围......
然而,这份难得的宁和并未持续太久。
顾聿修毕竟昨夜一整夜未曾合眼,于翠微宫外焦灼守候,清晨又强打精神前往太庙祭祖,紧接着便是处理那一连串令人心力交瘁的变故。
沉重的倦意此刻汹涌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强撑着的清明神思开始逐渐涣散,眼底也布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血丝。
他又略坐了片刻,将盏中微凉的茶饮尽,便起身向太后告退:
“母后,儿臣还有些政务需处理,便先行告退了。”
太后抬眼,见他眉宇间尽是倦色,自是了然,也不多留,只温和道:
“皇帝忙于国事,也需仔细龙体,勿要过于劳神。”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顾聿修又看了眼昭华与小皇子,便起驾离开了仁寿宫。
......
而此刻的万春宫内,灯火幽微,映照着两张心思各异的面容。
沈淑媛与惜常在各自的殿中枯坐良久。
直至宫灯次第燃起,昏黄的光晕染亮了窗棂,也未能等到御驾的丝毫踪影,甚至连一句探问的口谕都无。
沈淑媛望着宫门外寂寥的甬道。
心中一半是预料之中的悲凉与酸楚,另一半,是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惜常在脸上那道狰狞的、皮肉翻卷的擦伤,确是她情急之下、为求自保而拽倒所致。
当时事发突然,宫道幽暗。
左右唯有各自最贴心的宫女目睹了全程,并无外人见证。
虽然她笃定陛下绝不会仅凭祥常在一面之词、几句哭诉,便轻易信服,重罚一宫主位。
但……万一呢?
圣心难测。
她早已圣宠稀薄,门庭冷落。
若再因此事被坐实了“戕害嫔御、心思恶毒”的罪名。
哪怕只是降位禁足、申斥几句。
往后的日子也只会比现在更加不堪。
而与沈淑媛的暗自庆幸截然相反,惜常在独坐在妆台前。
镜中映出的那张原本娇俏可人、此刻却横亘着数道暗红血痕的面庞。
让她心中的怨毒与不甘疯长。
若不是沈淑媛那狠命的一拽,她怎会失去平衡,脸颊重重磕在青石棱角上!
想她这些年在沈淑媛身边伏低做小,曲意逢迎,处处看人脸色。
可得了什么好处?
不过是些残羹冷炙般的零星恩宠和永无止境的压制。
如今竟落得破相毁容的下场......
这口气,叫她如何能咽得下去!
她颤抖着手,将太医开的清凉镇痛的碧玉膏,一点点涂抹在火辣辣刺痛的伤口上。
每一下轻柔的触碰都仿佛在提醒她所遭受的屈辱、疼痛。
与黯淡无光的未来。
上药完毕后,她将青玉药瓶掼在梳妆台上,对侍立在旁的心腹宫女雪晴道:
“明日一早,随我去乾清宫求见陛下!”
雪晴脸上立刻显出忧色,迟疑地劝道:
“小主,三思啊。
太医再三叮嘱,您脸上的伤……最忌见风动怒,否则极易红肿化脓,恐会留下永久的疤痕,再难消退啊。
还是……还是静养些时日,从长计议为好啊。”
“只是最好不要见风,并非绝对不能见!难道要我顶着这张脸在宫里躲一辈子吗?”
惜常在厉声打断她,眼中闪烁着偏执的恨意。
“我自有法子用轻薄的鲛绡纱裁成面巾,仔细遮掩,绝不会让风直接吹到伤口。
无论如何,我定要在御前告沈淑媛一状。
凭什么她害我至此,却能安然无恙,继续做她的淑媛主子?
而我就要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里烂掉?”
她越说越激动,不慎牵动了脸上的伤口,顿时疼得表情都扭曲起来,更添了几分骇人的戾气。
雪晴看着她这般癫狂模样,心中焦急,苦口婆心继续劝道:
“小主,奴婢知道您心里苦。
可眼下最最要紧的是养好您的伤,保住您的容貌。
容颜是咱们在后宫立足的根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您想扳倒淑媛娘娘,日后有的是时机筹谋,何必急于一时,拿您自个儿的脸面冒险呢?
万一伤势加重,岂不是正合了旁人的意?
何况……”
她话到嘴边,又犹豫地顿住了,生怕接下来的话会更加触怒主子。
“何况什么?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惜常在逼视着她,咄咄逼人。
雪晴把心一横,低声道:
“何况……陛下日理万机,又逢瑾贵嫔诞下公主,未必有暇见小主。
即便陛下肯见,小主您如今这般模样,让陛下瞧见了……
只怕于圣心而言,非但不能博取怜惜,反而可能惹来厌弃与不喜,觉得小主失了仪容,惊了圣驾……
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啊!”
惜常在听后,果然勃然变色,声音尖利起来:
“住口!我如今都这样了,还从长计议?
雪晴,你是不是也瞧着我破了相,失了势,便觉得可以随意糊弄了?
还是你早已被沈淑媛收买了去,在此替她拖延时间,好让她逍遥法外?
我乃受害苦主,有冤要诉。
若不让陛下亲眼看看我被那毒妇害成了什么模样,陛下又如何能知我痛楚,如何会严惩沈氏那个贱人!”
其实雪晴的话,惜常在心里何尝不明白。
陛下若见了她如今这副尊容,日后怕是再难想起召她侍寝。
可她早已被遗忘在深宫角落,恩宠渺茫,而今又变成这副鬼样子,还有什么圣驾可惊?还有什么喜可厌?
陛下怕是早已忘了这号人了!
若再不奋力一搏,抓住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她此生便只能永远困在万春宫的偏殿里,仰沈淑媛的鼻息。
直至红颜老死,枯骨无闻。
这次受伤是劫难,却也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她完全可以借此哭诉陈情,将多年委屈尽数倾吐。
若能扳倒沈淑媛,不仅能报仇雪恨,或许还能恳求陛下恩准,让她搬离万春宫,哪怕是回到昔日居住的长杨宫偏殿也好!
只要离陛下更近些,见到圣颜的机会多了,何愁没有重沐天恩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