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太后心中十分清楚。
顾聿修今日是为何事、带着何等心情而来。
瑾贵嫔昨夜艰难产下孱弱的五公主,至今母女二人皆在鬼门关前徘徊。
太医院老院判亲自坐镇翠微宫的消息。
早已通过琼萝的口,一字不落地报到了她这里。
不过皇帝不主动提起,她也不会在此时自找不痛快。
破坏这难得温馨的片刻。
顾聿修挥手免了众人的礼,在太后下首不远处的一张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
殿内暖融,熏香淡雅。
方才在外间听到的欢声笑语虽稍敛,却仍余几分轻松惬意的余韵萦绕其间。
他含笑望向太后,问道:
“儿子在殿外便听得里头笑声不断,可是昭华又说了什么趣事,逗得母后如此开怀?”
太后目光转向一旁的昭华公主,像是又想起了方才那滑稽的一幕,忍不住以帕掩唇,笑出了声:
“哪里是昭华说了什么,是你这宝贝小儿子干的好事!
方才昭华心疼弟弟,非要亲手喂他一口温好的牛乳羹,结果这小家伙,许是头一回尝到这滋味,欢喜得紧。
小胳膊一挥,竟一把打翻了昭华手中的芙蓉玉小碗。
那羹汤不偏不倚,全泼在了她今日刚上身的鹅黄缕金绣缠枝牡丹云锦裙上,污了好大一片!
完了自己还咿咿呀呀地乐,仿佛干了件多了不起的大事似的!
你是没瞧见昭华当时那又惊又心疼、手忙脚乱的模样。
真真是笑煞人了!”
顾聿修不由也失笑。
转眸看向一旁虽微红了脸颊、却依旧眉眼含笑的昭华公主,温声道:
“看来昭华倒是极喜欢她这二皇弟。”
这话并非虚言。
他这个长女,身为中宫嫡出的公主,性子被养得骄矜无比,眼界极高。
莫说下头的几位庶出妹妹她从不放在眼里,连对养在严修仪处的大皇子,她也素来是爱搭不理。
迎面遇上了,能点个头已是难得。
如今对着这尚在襁褓、话都不会说的二皇子,倒是显出了十二万分的耐心与真心实意的喜爱。
着实令人意外。
昭华公主听到父皇的话,立刻接口:
“二皇弟自然是不一样的!
儿臣喜欢他,一来是因他养在皇祖母的仁寿宫里,儿臣时常能见着他。
二皇弟生得玉雪可爱,眉目如画,比年画上的仙童还要精致几分。
性子又恬静伶俐,从不无故哭闹烦人,安安静静地自己玩耍,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忍不住想亲近。
这二来嘛……
儿臣听闻,二皇弟的生母。
其胞姐乃是宫外那位鼎鼎大名的玲珑阁东家,荣安乡君,温羡筝。
前些时日,平凉地动,灾民流离。
温东家慷慨解囊,一掷百万巨银捐输朝廷以赈灾黎,义薄云天,连父皇您都亲题了‘义商典范’的金匾予以嘉奖。
母后生前常教导儿臣,观其行,可知其品。
玲珑阁能舍百万家财济国救民,而非囤积居奇或巴结权贵,足见其主事者胸有丘壑,心怀天下。
非寻常逐利商贾可比。
温羡筝此人……确有过人之处。”
她的话语在这里极短暂地卡涩了一下。
眼前依稀闪过数月前,她偶然微服出行,在玲珑阁后院瞥见的那道身影。
一袭利落的沉香色杭绸直裰,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高束,侧脸线条清俊,正与掌柜低声交谈。
眉眼间那份专注与从容,与她平日里见过的所有闺秀或朝臣都截然不同。
那一刻的惊鸿一瞥,竟让她莫名失神了片刻。
后来,玲珑阁不知如何得知她的喜好。
恰合时宜地往公主府献上一套她一见便爱不释手的“十二花神”点翠头面。
每一件都精巧别致,深得她心。
这些纷乱的念头在她脑中飞快掠过。
让她接下来的话语带上了一丝底气不足和某种维护之意:
“儿臣虽然瞧不上宁嫔......
但私心里想着,能教养出温羡筝这般深明大义、心怀家国的人物。
其家族门风定然清正高洁,血脉禀赋自然也是极好的。
您瞧二皇弟这眉清目秀、机灵恬静的乖巧模样,可见……可见儿臣此言,大致不虚。”
顾聿修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玩味。
他倒是未曾料到。
自己这个素来眼高于顶、视勋贵子弟如无物的长女,竟会因宫外一介商贾的义举,而对其背后的家族生出几分另眼相看的心思。
甚至将这份欣赏移情到了懵懂无知的幼子身上。
只是……她为何独独对宁嫔本人,显露出这般不加掩饰的瞧不上?
他唇角微扬,带着几分调侃道:
“哦?
朕的昭华眼界高,性子傲,看不上谁,原也是寻常事。
只是……朕倒有些好奇了。
宁嫔此人,性子温婉沉静,入宫以来谨言慎行,安分守己,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
她何处竟惹得朕的昭华如此不喜?”
昭华公主似乎没料到父皇会如此直接地追问,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父皇的目光。
她沉默了片刻,方才有些生硬地回道:
“也……也没什么具体的缘由。
许是……许是儿臣与她性情不投、话不投机罢了。
父皇您是知道的,儿臣这性子,能入得了眼、说得上话的人,本就不多。”
她试图用一贯的骄矜与淡漠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
但那略显仓促的语气和刻意回避的态度,反而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透着一股莫名的心虚。
顾聿修是何等人物。
将女儿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瞬间便有了几分猜测。
他这个长女,性情虽骄纵,却并非那等会无端生出恶感、无理取闹的浅薄之辈。
她这般明确地表露出对一位庶母的不喜,绝非一句轻飘飘的“性情不投”可以解释。
联想到先皇后在世时,对齐家及其相关人等的微妙态度,以及昭华对其母后偏执的维护与思念。
个中缘由,他已能猜到大半。
既然心中已明了症结所在,多半是源于先皇后生前做下的那桩糊涂事,他也不再深究追问。
只淡淡颔首:
“原来如此,朕还以为是宁嫔何处不慎,怠慢了朕的昭华。
既无甚大事,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