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玉得了首肯,立刻转身出了殿门。
步履匆匆地穿过积雪未融的宫道,往太医局而去。
到了太医局。
当值的陈太医见是她,颇有些意外。
放下手中捣药的青玉药臼,关切问道:
“含玉姑娘?这个时辰过来,可是宁嫔小主玉体有何不适?”
含玉面上微赧,略略福了一礼,低声道:
“劳陈太医动问,并非什么急症,惊扰大人了。
只是……只是我们小主今日午膳后,觉得有些积食,胃脘饱胀,堵得难受,特让奴婢来问问,看太医局里可有现成的、温和些的消食化积丸药?
若能有些酸甜开胃的饮子,便是最好不过了。”
陈太医捋了捋胡须,和声笑道:
“原是这样。
近日年节,饮食油腻,此类症候不少见,姑娘不必过于忧心。”
他转身从一排白釉暗刻灵芝纹的药罐中取出一只。
倒出几粒梧桐子大小、色泽乌润的药丸,用油纸仔细包好递给含玉。
“这是用山楂、神曲、麦芽、陈皮、砂仁等物合制的消滞丸,最是温和有效,饭后含服或温水送服两粒即可。
若小主不嫌药味,老夫再给您包些炒焦的大麦茶。
用滚水冲了,饭后慢饮,消食导滞亦是极好的。”
含玉接过药包,连声道谢:
“多谢陈太医费心,有劳了。”
她揣好药丸,刚转身步出太医局的朱红大门,檐下冰棱滴水,险些与一人撞个满怀。
抬头一看,心下不由一惊。
来人竟是早已致仕荣养的太医院老院判孙鹤龄孙大人!
含玉忙侧身避让至道旁,垂首恭敬道:
“孙大人安好。”
孙鹤龄似乎有急务在身。
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便衣袂带风地径直跨入了太医局内。
含玉站在原地,望着孙鹤龄迅速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心中莫名掠过一丝疑虑。
老院判此刻又被请回宫中,神色凝重,定是奉了陛下紧要的旨意……
会是为了何事呢?
她不敢多作停留,握紧了手中的药包,快步返回了长杨宫。
待服侍温珞柠用温水服下那两粒消积丸,又冲了一盏焦香扑鼻的大麦茶后,含玉才将方才在太医局门前偶遇孙鹤龄的一幕,低声禀告给了温珞柠:
“小主,您说……孙老院判那般年岁,竟被急召入宫,神色沉重,所为何事?
瞧着情形,绝非寻常。”
温珞柠倚在软枕上,只觉得饱胀的胃部依旧难受,脑子也因气血聚于腹中而运转迟缓。
她蹙眉思索了半晌,才带着几分不确定,推测道:
“许是……与翠微宫那边有关吧?
瑾贵嫔产后虚弱,或是……或是那位新生的五公主,玉体有何不适?竟凶险到需劳动老院判亲自出山?”
温珞柠所料,虽不中,亦不远矣。
孙鹤龄此番匆忙入宫,确是奉了顾聿修的口谕,被特旨请回太医局,主持审议翠微宫两位主子的诊治方案。
五公主因在母腹中憋闷过久,娩出时已是浑身青紫,气息奄奄。
哭声微弱如猫儿一般。
接生的嬷嬷拼着胆量拍击数次,才换来那一声细若游丝的啼哭,情况极为凶险。
太医院几位当值的儿科圣手虽已竭力施救。
然皆感责任重大,不敢轻易断言预后。
孙鹤龄虽已致仕,但其于儿科及妇人产后调理一道,经验之丰、见解之深,太医院中无人能及。
故特命急召其入宫。
一为审议拟定好的方药及调理章程,务求万全。
二便是要这位老院判以数十年之经验,给出一个实在的论断。
以五公主眼下情形,究竟有几分把握能保住?
后续又该如何精心调养,方能挽回天意?
此外,瑾贵嫔此番生产亦是元气大伤,血崩之势虽勉强止住,但人已陷入昏沉,汤药难进。
情形同样不容乐观。
陛下亦需孙鹤龄就瑾贵嫔的身体状况给出明确的论断,究竟能否康复?
若能,需耗时多久,又可恢复到何种程度?
若不能……又大致还能支撑多少时日?
这一切,都关乎皇嗣安危与后宫格局,由不得陛下不心急如焚。
特请这位早已不问世事的老太医出山。
前来主持大局,以求稳妥。
而这一切的紧张与焦灼,都暂时被隔绝在太医局那扇沉重的门扉之后。
唯有暗流,在宫墙深处无声涌动。
孙鹤龄疾步赶至翠微宫,甫一踏入内殿,便被凝重的气氛所攫住。
待他屏息凝神,仔细检视过气息微弱如游丝的五公主后,一颗心更是直直沉了下去。
这位甫出世的小帝姬,实在太过羸弱不堪。
先天不足之象极为凶险。
她小脸依旧泛着不祥的青紫,呼吸浅促,连最基本的吮吸之力都无,软软地瘫在乳母怀中。
如同一只破碎的蝶,仿佛随时可能消散。
孙鹤龄行医数十载,历经风浪,自然知晓此等危如累卵的情形下。
莫说虎狼之药,便是寻常温和的汤剂也绝不敢轻易灌入这稚嫩脆弱的小儿口中。
恐立时便呛咳窒息,酿成大祸。
万般无奈之下。
他只能采取最为迂回谨慎之法。
开具一剂药性极为平和、旨在强健根基、略补元气的方子,命人速速煎来。
不过这药却不是直接喂给五公主,而是让精心挑选的乳母服下。
待药力化入乳水,再命乳母将乳汁挤出。
由心腹嬷嬷用玉匙,一滴、一滴地耐心哺入五公主口中。
小小的婴孩连吞咽都万分吃力,时常含不住乳汁,顺着嘴角流出。
是故,整个过程缓慢至极,亦艰难至极。
孙鹤龄退至外间,对着李综全回禀道:
“李公公。
五公主先天元气亏损过甚,五脏虚弱,六腑不荣,脉象如游丝。
眼下……唯有以此‘药借乳传’之法,徐徐图之,或可冀望一线生机,吊住这口先天之气不散。
若能精心护持,平安度过百日关煞。
往后以药食缓缓浸润,小心调养,公主或可日渐茁壮。
只是……”
他话语一停,面露极大的难色。
“只是臣斗胆妄言,公主在母腹中憋闷过久,颅脑或有损及,髓海空虚……
日后于神智、言行之上,恐……恐难如寻常孩童。
此乃臣依数十载经验与古籍所载推断。
万望公公务必如实上奏天听。
好叫陛下与太后娘娘心中有数,早作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