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聿修本已等得有些不耐,见他如此情状,知必有要事突发。
便按下心头些许不悦,淡淡问道:
“爱卿何事耽搁?
可是转运司衙署另有紧急公务?或是漕银调度出了纰漏?”
阎伯屿抬起头,脸上是一片狂喜的神色:
“陛下!
臣迟来,正是因有泼天的喜事降临啊!
方才臣正准备动身入宫,忽有京城巨贾玲珑阁东家,遣人押送整整一百万两现银,送至转运司衙门口。
言明是无偿捐献给朝廷,专款专用于平凉府赈济灾民、重建家园之用。
有此百万巨款,平凉府灾情燃眉之急,可解矣!
万千黎民,生路有望!”
“什么?一百万两?”
顾聿修霍然从御案后站起身,脸上瞬间布满震惊,先前那点因等待而产生的不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话当真?阎伯屿,你可知虚报喜讯、欺君罔上是何等大罪?”
“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句句属实!白银此刻正堆放在转运司银库之内,陛下可随时派人查验!”
阎伯屿铿锵有力地回道。
“快!李综全,给阎爱卿看座!赐今年新贡的君山银针。”
顾聿修此刻心情激荡,龙心大悦。
别说多等一个时辰,便是再等上一天,有此百万白银,也千值万值!
“谢陛下!”
阎伯屿这才从容起身。
他就知道,有此惊天喜讯,陛下绝不会计较他的迟来之罪。
随后在小太监搬来的绣墩上小心落了半个屁股,接过内侍躬身奉上的盖碗茶,却也无心饮用。
继续回禀道:
“回陛下,捐输者乃京城玲珑阁。
其东家姓温,是位女中豪杰,商界翘楚。
据其大掌柜所言,温东家近日闻听平凉灾情,百姓流离受苦,心中实在难安。
感念自身锦衣玉食,安居乐业,皆是托陛下洪福,享天下太平所致。
故毅然决定。
捐出部分家财购粮施药,搭建窝棚,略尽绵薄之心。”
他略作停顿,脸上露出些许不解的神情,又道:
“臣当时亦曾再三询问那前来交割银两的管事,问温东家慷慨若此,义薄云天,可有何事需朝廷襄助,或有何心愿?
譬如……求个封诰,光耀门楣,或是为族中子弟求个前程?
然而那管事却说,其东家再三严嘱,此次捐输,只为解君父之忧,救百姓之急,尽臣民之本分。
别无他求,更不敢借此邀功请赏。”
顾聿修听罢阎伯屿的回禀,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霎时怔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一百万两白银!
这绝不是寻常商贾能轻易拿出的数目,更遑论是如此干脆利落、不求回报地直接捐献出来。
其气魄与格局,堪称惊世骇俗。
他负手于身后,在铺着波斯进贡团花地毯的殿中缓缓踱了两步,目光投向窗外深远辽阔的天际。
良久,才缓缓转过身,感慨道:
“好一个别无他求,好一个不敢邀功!
天下商贾若皆能如这玲珑阁主一般,深明大义,心怀家国,朕又何至于为这区区赈灾款项焦头烂额,夙夜忧叹!”
“阎爱卿......”
“臣在。”
“此事至关紧要,朕便交由你转运司全程督办。
务必以最快速度,调集精干吏员,将这笔银子妥善兑换为粮食、药材、棉衣、乃至搭建临时居所的木材等一切急需物资。
火速运往平凉。
你要亲自盯着,确保每一文钱,都化作灾民口中的粮、身上的衣、头顶的瓦。
实实在在用在刀刃上,绝不容许有半分克扣、延误乃至中饱私囊。
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臣,谨遵圣谕!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
领命之后,阎伯屿突然想起一事,深邃的目光中流露出犹豫之色。
最终还是决定据实禀报。
“回陛下,还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位献上巨资的玲珑阁东家,虽口称不敢邀功,但其大掌柜在交割银两、办理文书时,却曾私下透露出一个口风。
说他们东家……
有一桩关乎国计民生的大生意,希望能觅得机缘,与陛下亲自面谈。
大掌柜声称,此事若成,或可解陛下长久以来财政拮据、国库空虚之困,更能为国库开辟一条源远流长、远超想象的新财路。
兹事体大,且涉及天颜,臣不敢擅专。
更恐其言过其实,包藏祸心,故未曾应允,亦未敢尽信,特此禀明陛下。
恳请圣意独断,拿个章程。”
“当真大言不惭!”
顾聿修闻言,剑眉微蹙,方才的狂喜稍稍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帝王本能的审慎与探究。
“阎爱卿,你可知我大晁国库岁入几何?
又可知维系这万里江山、百万大军、亿万子民,每日所耗钱粮军饷、百官俸禄、河工赈灾几何?
朕自登基以来,殚精竭虑。
与户部、工部诸臣工日夜盘算,绞尽脑汁,所能想到的开源节流之策,也无非是整顿盐铁、漕运,鼓励农桑,清查田亩。
或望天公作美,风调雨顺,于丰年略有积余。
多少能臣干吏呕心沥血,弹精竭虑,也难以让国库真正丰盈起来。
至今仍常感左支右绌。
如今,一个民间商贾,竟敢放言能为朕、为这天下,开辟一条新的、前所未有的财路?
此非大言不惭、痴人说梦,又是什么?”
顾聿修停了停,声音愈发沉冷:
“商人重利,古今皆然。
一介商贾能献银百万,其行可表,朕心甚慰。
但,他以财路为饵,提出面谈生意,其目的便不再纯粹。
这玲珑阁东家,或许是真有通天的手段,或许……只是借此巨资为敲门砖,所求之物,恐远超这百万白银之数。
朕,不得不防。”
阎伯屿听得后背微微沁出冷汗,官袍内衬几乎贴在了肌肤上,连忙躬身道:
“陛下圣明,思虑周详,臣万万不及。
臣当时听闻,亦是心中震撼,且存有极大的疑虑。
不过那玲珑阁管事言辞恳切,并呈上了一份粗略的货殖清单与往年部分关隘税单抄本为证。
其上所载历年利润数额与关税缴纳之巨,确实……远超臣之想象。
且大掌柜再三强调,其东家愿先将部分核心商路、货栈的账目明细与地契、船契文书 悉数封存,交由朝廷指派专人核查验看。
待验明正身、确认其所言非虚后。
再行恳请陛下圣裁,恩赐机缘安排详谈。
臣观其态度坦诚,行事颇有章法,不似那等全然信口开河、虚张声势的狂妄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