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贵嫔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自己圆隆得有些惊人、几乎将宫装前襟撑得紧绷的肚腹。
眸光微沉。
她想起前几日太医请脉时,言语间隐晦的暗示。
她腹中这一胎,因着胎动异常有力,位置靠上,极有可能亦是位皇子。
若太后此番举动,果真是意在为仁寿宫那位小皇子张目,替其积蓄人望与势力,那么对于她即将出世的孩儿而言......
无疑预示着一个更为复杂和充满竞争的将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
抬首时,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娴静与从容镇定:
“不必多言。太后娘娘既下了帖子,便是慈谕,恩自上出,其中深意恐怕远不止于募捐赈灾这般简单。
本宫做晚辈的,当谨守宫规,恪尽孝道,岂有违逆、推搪之理?
去好生准备吧。
拣那身湖碧色绣缠枝忍冬纹的软烟罗宫装,并那套赤金点翠嵌淡紫东珠的头面来。
太后娘娘究竟是何用意,待我们到了仁寿宫,亲眼所见,自然便能知晓了。”
挽雪见主子心意已定,只得低声应道:
“是,娘娘。奴婢这便去准备。”
类似的猜测与权衡,同时在六宫各处上演。
关雎宫内,翊贵妃捏着那份帖子,美艳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深思的疑云。
“太后娘娘真是越老越会想新鲜花样了!
变着法子让咱们掏体己钱,还要咱们感恩戴德、欢天喜地地陪她演这出体恤民艰、悲天悯人的戏码!”
她冷哼一声,招来心腹太监,低声吩咐:
“你立刻去暗中查探清楚,这帖子,是六宫上下、但凡有个名号的都有一份,还是……仅送到了部分特定的人手中?”
她需要据此判断,太后此举。
是意在重新执掌六宫权柄,进行一次全面的威慑与敲打,还是另有所图,针对某些人而设下的局面。
万春宫,沈淑媛对着帖子反复看了两遍。
心思电转,立刻联想到近日宁嫔数次往仁寿宫奔波请安,不由猜测道:
“莫非……又是那温氏献上的好计?
借此邀宠卖乖,踩着我们所有人的肩膀去显摆她的贤德与巧思?”
她心中恨极,却不敢表露半分,冷声对宫女道:
“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去把本宫收着的翡翠镯子找出来,再添上两匹内务府新贡的云霞锦。
太后娘娘的旨意,谁敢怠慢?”
而对于那些位份不高、积蓄有限的嫔妃而言,这帖子则更像是一道,让人进退两难的难题。
不捐,是公然违逆太后。
捐,又实在囊中羞涩,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生怕在宫市上落了下乘,平白让人小瞧了去。
只得翻箱倒柜,找出些压箱底的金玉头面包起来提前备着。
......
三日光阴,转瞬即逝。
仁寿宫轩敞的回廊之下,一场从未有过的宫市,悄然开场。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炫目高耸的戏台,亦无推杯换盏的宴席。
唯有各宫有头脸的宫女太监们,捧着各式锦盒、绸缎包袱安静穿梭于朱红廊柱之间。
偶有低声交谈。
间或有人上前与慈宁宫的掌事宫女或内监核对物品、登记在册,一切井然有序。
无论各宫妃嫔心中作何猜想,背后进行了多少打探与权衡。
到了宫市正日,所有人无不表现出极度的重视。
衣饰妆容皆精心打理,既要彰显身份,又不至过分招摇,以免在太后面前失了分寸。
言行举止更是反复斟酌。
生怕行差踏错,在这微妙的场合留下话柄,贻害无穷。
这其中,心境最为轻松坦然,甚至带着几分隐隐期待的,恐怕唯有温珞柠一人了。
她乐见太后如此迅速地采纳并推行了她的提议。
此日清晨,她由含珠与含玉悉心伺候着,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绣疏影横斜绿萼梅纹的软缎宫装。
色泽清雅,纹样别致,既不失婉仪体面,又毫无张扬炫耀之气。
发间簪了一套赤金点翠嵌蜜蜡的花鸟纹头面。
光泽温润流转,恰到好处地衬出她产后恢复良好、白里透红的好气色。
她心情颇佳地一路往仁寿宫而去。
这已是短短数日之内,她第四度踏入仁寿宫的门槛。
虽谈不上与宫中仆役多么熟稔,但至少已非全然陌生,她含笑与正在宫门外迎候各方来客、忙而不乱的琼萝姑姑打了个招呼。
倒是惹来不少艳羡的目光。
步入宫市区域。
只见廊下已按品级高低设了数排花梨木长案,上头齐整地铺着墨绿色暗云纹锦缎。
各宫捐献之物已陆续陈列其上,琳琅满目。
一旁有青衣小太监垂手恭敬侍立,以备贵人垂询。
温珞柠略一环视,便见翊贵妃捐了一尊雕工精湛、宝光莹莹的青玉灵芝如意,德妃出了一套累丝嵌各色宝石的繁华似锦头面。
沈淑媛则是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
皆是不失身份、价值不菲的物件。
低位嫔妃的案上则多是些精巧的双面绣屏风、成色不错的和田玉佩饰或内造的新花样 妆花缎料子。
虽不及高位妃嫔的贵重夺目,却也是尽了心力。
宫市尚未正式开锣,仁寿宫九曲回廊下却已渐渐聚起了三三两两的人影。
多是些平素难得在御前露脸的低位妃嫔与女官。
此刻皆屏息静气,低声交谈,目光却不时瞟向正殿紧闭的隔扇门方向,揣测着太后何时会凤驾亲临。
温珞柠目光扫过人群,竟在一根蟠龙金柱旁不起眼的阴影角落里,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岚嫔。
她独自坐在一张海棠凳上,身上穿着一袭半旧不新的姜黄色缠枝纹宫装。
发髻梳得简单至极,只松松簪了两支毫无纹饰的银簪子。
甚至不如有些得脸的大宫女。
她微垂着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某处虚空。
脸上虽薄薄施了一层胭脂,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灰败与憔悴。
昔日宠妃的张扬跋扈、神采飞扬早已荡然无存。
廊下的光影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的交界。
只剩下一具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机与希望的躯壳,静静地坐在那里,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温珞柠心中波澜微起,却并无多少怜悯之意。
只觉世事轮回,因果不爽,皆有定数。
她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不再多看。
岚嫔能有今日,固然有帝王恩情淡薄、翻脸无情的缘故。
但究其根本,又何尝不是她自己昔日得志时太过猖狂跋扈,视宫规如无物,将六宫妃嫔得罪殆尽所种下的恶果?
人,总要为自己过往的言行付出代价。
在这深宫之中,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