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景昌宫内虽处处张灯结彩,贺喜的宫人往来不绝,一派喜庆景象。
但寝殿深处,暖阁之内,却弥漫着一层与外间欢腾格格不入的氛围。
严修仪虚弱地靠坐在苏绣百子榴开软枕之上。
产后的疲惫尚未褪去。
面色苍白,唇色淡淡,唯有一双眸子在烛光下格外清亮,却也盛满了难以驱散的思虑。
她的目光越过殿内袅袅升起的苏合安神香薄雾,落于被母亲严夫人,环抱在臂弯中的明黄襁褓上,声音沉凝:
“母亲,后续的手尾……当真都处置干净了?确定没有丝毫破绽?
女儿这心里,总归是难以全然踏实。”
严夫人抬眸,给了女儿一个极尽安抚的沉稳眼神。
唇角噙着从容的笑意,笃定道:
“我的儿,你且将心放回肚子里去。
此事乃你父亲亲自部署,动用的是家中经营多年、最是得力的暗线,所有可能存在的痕迹都已彻底抹去,任谁也绝查不出半分端倪。
你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好生将养身子,这才是真正的根本。”
得到母亲确切的保证,严修仪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点了点头。
然而,另一重更深的疑虑随即浮上心头。
“既如此……那陛下为何对晋我位份之事只字不提?
如今正一品四妃之中,仅有翊贵妃、德妃二位,淑妃与贤妃之位皆空悬待立。
正二品妃位中也仅有恪妃一人。
我此番为陛下诞下皇长子,于皇室而言乃是延绵国祚的头等功劳,依祖制旧例,晋位四妃乃是理所应当。
即便暂不入四妃之列,晋升正二品妃位亦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陛下……却仅是厚赏金银绸缎,对位份之事绝口不提。
母亲,您说……陛下他是否暗中察觉了什么,方才以此敲打于我?”
这件事情,成了她心头最大的隐忧。
远比生产时的痛楚更令人煎熬。
严夫人闻言,却是从容不迫地笑了笑,轻轻晃动着臂弯中的襁褓:
“你如今是产后体虚,气血未复,以致思虑过甚了。
你且细想,大皇子甫一落地,陛下便龙心大悦,当即赐下‘景宸’这般寓意光明宏大、承继天宸的尊贵名字。
其中期许之重,六宫上下有目共睹。
陛下若是真窥得了半分不妥,以天威之深不可测,又岂会如此厚待皇长子,给予这般显赫的恩典?”
她话锋微转,语气渐沉。
“不过,陛下未曾即刻晋你的位份,此事背后确实另有深意,值得你我细细思量。
但这缘由,恐怕并非你所担忧的那般。”
严修仪眼中困惑更甚:
“这不都应是一回事吗?若非陛下心中起疑,为何不按功行赏,予我应得之位份?”
“自然不是一回事。”
严夫人摇了摇头。
“傻女儿,你如今眼中只见皇长子,却忘了这后宫之中,并非仅你一人怀有龙裔。
那位长杨宫的温贵人,出身不高,位份卑微。
即便将来有幸诞下皇子,依制恩赏晋位,也绝无可能一跃成为一宫主位娘娘。
于你而言并无威胁。
况且,据你所言,陛下对她似乎也并不甚看重,恩宠平平。
因此,陛下此刻的按兵不动,与她大抵是无关的。
但是,翠微宫那位瑾贵嫔呢?
她自入宫起便圣宠不衰,家世更是显赫无比。
其祖父王崇德乃三朝元老、当朝尚书令,陛下于前朝多有倚重。
若她此番也诞下皇子,陛下于情于理,看在她与王府的份上,都势必会给予极高的恩典,晋位份是必然之举。
如今四妃之位虽空悬其二。
但历朝历代,贤妃一位非德行格外突出者不立。
陛下此刻若是先将你晋了淑妃之位,那么待到瑾贵嫔生产之日,若她也产下皇子,陛下又该如何安置她?
难道要破了祖制立贤妃?抑或是让你腾出淑妃之位?
届时才是真正的左右为难,徒惹纷争。
陛下此刻暂不晋你的位份,只怕……正是在为日后权衡考量,头疼着该如何平衡你与瑾贵嫔之间的恩赏。
方能既不薄待了你这位皇长子生母,又不至于将来对瑾贵嫔及其背后的王家无法交代。”
严修仪听完母亲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怔忡片刻,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好一个帝王心术!好深的算计!
当年先帝在位末年,昏聩不明,宠信奸佞,又好大喜功,屡兴土木,致使国库耗费如流水。
加之近年来天灾频发。
黄河屡屡决口,淮扬之地饱受洪涝之苦,赈济灾民、加固堤防、安置流离,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耗费银钱无数的无底深渊?
国库早已空虚见底,甚至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
若非王崇德老成谋国,于户部度支上竭力周转支撑,只怕陛下此刻早已焦头烂额,为钱粮之事耗尽心神。
哪还能有全然沉浸于弄璋之喜的闲情?
正因如此,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绝不会轻易动摇王家的心。
保证瑾贵嫔在后宫的地位与荣宠,从某种意义上说,便是稳固前朝政局,安抚功勋老臣,维系朝堂平衡的一着要棋。
严修仪想通了这层关窍,非但没有释然。
反而一股强烈的不甘与愤懑汹涌而上,几乎要冲破胸腔。
明明是她更早入宫侍奉!
明明她也曾圣眷优渥,宠冠一时!
明明现在是她,历尽艰辛甚至兵行险着,才为陛下诞下了期盼已久的皇长子!
凭什么只因为王令昭投了个好胎,有个权势滔天的祖父,她严梦笙就要为她让路?
连本该属于自己的四妃之位,都要因此悬而不决。
她处心积虑才换来今日局面,难道所有努力都要付诸东流?
最终成为成全他人的嫁衣?
不!她绝不接受!
严修仪眼里闪过一抹狠厉,抓住严夫人的手腕道:
“母亲,您得帮我!您一定要帮我!
若是让王令昭那个贱人也生下皇子,凭着她的家世,我的宸儿还有什么指望?这后宫岂还有我们母子的立足之地?”
严夫人沉稳道:
“傻孩子,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不替你筹谋,还能替谁?
此事关乎国本与严家前程,急不得,更乱不得。
待娘回府后,定与你父亲细细商议,必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断不会让旁人,夺了本该属于我外孙的一切!”
严修仪对父亲的智谋与手段向来深信不疑,闻言,起伏的胸口才稍稍平复,重重地点了点头。
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