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珠本也就是随口感慨,听得温珞柠这般透彻的分析,立刻赞同地点头:
“小主说的是,是奴婢想左了。
咱们陛下这子嗣缘分,也确实淡薄了些。”
她很快便将这念头抛诸脑后。
倒是一旁静立的含玉,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温珞柠依旧纤细的腰身上,若有所思。
旋即,她又暗自失笑。
觉得自己这念头来得实在荒唐大胆,怎敢如此臆测?
然而,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含玉越是留心观察,便越觉得温珞柠的种种迹象透着不寻常。
主子越发贪睡倦怠,口味似乎也起了些微妙变化。
而最让她心头一跳的是,温珞柠的月信,已迟了许久许久。
又暗自观察了几日,见温珞柠本人似乎浑然未觉,依旧每日看书作画,慵懒度日。
这日晌午,趁着温珞柠歇下,含玉终于按捺不住,悄悄将含珠拉到廊下僻静处,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含珠姐姐,你细想过没有?
小主的月信迟迟未至,近来又格外嗜睡畏寒,我瞧着……倒像是古书上说的身怀有孕之兆?
你说,小主会不会真的……?”
谁知含珠听罢,想都没想便摇头否定:
“不可能,绝对是你想多了。
我伺候小主这些年,她的月信向来不准,间隔时长时短,有时两三个月才来一回也是常有的。
我曾听宫里经验丰富的嬷嬷说过,女子月信不调,本就是极难受孕的体质。
再说了......”
她凑近含玉耳边,低低道,“小主这段时日,前后统共才侍寝两次,哪能就这么巧呢?”
含玉本就只是猜测,并无十足把握。
被含珠这番有理有据的话一说,心中的那点怀疑顿时消散大半,不由讪讪道:
“如此说来……倒真是我胡思乱想了?”
含珠拍了拍她的肩,笑道:
“定然是你想多了。虽说我比谁都盼着小主能有喜讯,可这事……真的强求不来。”
含玉点了点头,彻底打消了念头。
然而,谁曾想仅仅过了四五日。
这日午后,含玉与含珠照例布设茶水,伺候温珞柠用些点心。
当含玉刚将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奉至案前,温珞柠方执起茶盏,还未送至唇边,忽觉一阵莫名的眩晕袭来,伴着隐隐心悸。
“小主可是不适?”
含玉立刻察觉她面色微白,关切问道。
话音未落,温珞柠便觉喉间酸涩之意上涌,难以抑制,她连忙侧过身去,以绢帕掩口,一阵轻微的干呕却已逸出唇畔。
含珠吓了一跳,忙趋前扶住她的手臂,另一手迅速取过一旁的漱盂。
温珞柠俯身缓了片刻,才勉强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恶心,她抬手指了指那盏清茶,黛眉轻蹙,声音带着些许虚软:
“这茶……今日沏得过浓了,涩得厉害,闻着便觉心头翻涌。”
含珠心下疑惑,端起那茶盏细嗅,却只闻得雨前龙井特有的清雅豆栗香,与往日并无不同。
“小主,这茶……和素日是一样的沏法,奴婢闻着并无涩味啊?”
“是吗?”
温珞柠将信将疑,稍稍移开绢帕,那茶气再次萦绕鼻尖。
下一刻,更强烈的反胃感袭来,她忍不住再次俯身干呕,比先前更为剧烈。
含珠手忙脚乱地将那盏茶连同整套茶具都端出暖阁,放到远处的窗台上。
待温珞柠终于缓过气。
用清水细细漱了口,才勉强压下那翻搅不休的不适。
只是经此一番折腾,她看着眼前几样精致的点心,一碟做得极玲珑的兰芝酥,一碟酥皮松脆的莲子蓉酥饼,还有一碟内里裹着金丝小枣的水晶梅花糕。
皆是往日她颇能入口的。
可此刻望去,那酥点泛着的油光,那甜馅隐约的腻香,都让她喉间方才压下的不适又隐隐翻腾起来。
温珞柠意兴阑珊地搁下了银箸,只觉倦怠莫名,浑身乏力,再无半分胃口。
含珠与含玉交换了一个眼神,空气中凝滞着无声的惊悸与揣测。
含玉先前被打消的那个念头,此刻如同沉寂冬土下的新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催逼着,再次破土而出。
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晰确凿。
她试探着问道:
“小主,您这般不适,终究不是办法。要不……还是请个太医过来请个平安脉,仔细诊一诊脉象吧?”
温珞柠恹恹地倚在填漆螺钿的玫瑰椅上,无力地摆了摆手:
“不必兴师动众,我没事……许是午间歇久了,又或是晌午多用了几口,有些积食腻着了,歇会儿便好。”
见主子浑然未将那症候与自身联系起来,含玉心下更急,她踌躇片刻,鼓起勇气道:
“小主,奴婢曾听宫中老嬷嬷私下念叨,妇人若遇喜,初始时往往味觉、嗅觉会变得格外刁钻,平日习以为常的饮食气息,都可能引动膈气。
且这害喜之症,多在闻到甜腻之气时发作……
小主,您的月信已迟了将近两月,近来又格外贪眠畏冷,偶尔还提及胸胀不适……
奴婢愚见,您这情形,倒与那怀有身孕的征兆……颇有几分暗合。”
“什么?”
温珞柠神色怔住,被含玉这番分析惊得一时忘了不适。
她下意识地回想近日种种异状,也不由得心生惊疑。
难道……真有此等可能?
但这念头刚一浮现,便被她自己按下。
这后宫之中,多少妃嫔焚香祷祝、百计千方也难以梦圆,她不过承宠两次,怎会如此轻易?
“奴婢这就去太医局!”
含珠在一旁回过神来,提了裙裾便要转身往外疾走。
是真是假,请太医来一诊便知!
“含珠!回来!”
温珞柠心头一紧,急忙出声喝止。
含珠刹住脚步,茫然回头,不解地看着主子。
“不准去。我……我进去躺一躺便好。”
温珞柠拦下了含珠,直起身,有些神思不属地走向内室,倚靠在芙蓉榻上,手指轻轻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来回摩挲。
这里……真的会孕育着一个与她骨血相连的小生命吗?
直至此刻,她仍觉此事缥缈如烟,难以置信。
可若是真的呢?
这个假设一旦变得具体,无数纷乱杂沓的念头便汹涌袭来。
在陛下至今尚无皇子的微妙关头,她真的要留下这个孩子吗?即便她想留,这危机四伏的后宫,会容许她平安生下孩子吗?
即便侥幸生下,若是个皇子,她这无宠无势的贵人,真有能力护住他周全,让他安然长大吗?
温珞柠心底涌上一片茫然与恐惧。她毫无信心。
那么……舍弃吗?
此念方起,小腹深处竟似有所感应似的,蓦地传来一丝极细微却清晰的牵拉之感。
温珞柠心下一惊,忙将掌心轻轻覆于其上,仿佛是一种源自母性的本能抚慰。
她随即唇边逸出一抹极淡的苦笑。
若此处真已有了她的血脉,那便是这世间与她羁绊最深之人,是她生命的延续。她如何能狠心,又怎能轻言放弃?
她缓缓阖上眼睫,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眸中已沉淀下几分清醒的决断。
无论如何,既然这孩子选择了她作为母亲,她便当竭尽全力,护他周全。
然而,此刻绝非声张之时。
她低声唤来含珠与含玉,神色凝肃地吩咐:
“今日之事,连同你们的所有猜度,决不可对外泄露只字。
太医更不可贸然去请。
若我真有身孕,此时陛下离宫、宫中空虚,骤然曝出喜讯,不啻于将自己悬于刀尖之上,成为六宫瞩目的众矢之的。
有孕头三个月最是危险,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思虑及此,温珞柠心下反而宁定了几分。
一阵倦意袭来,她竟又在这纷乱的心绪中,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只是这一回,她的手仍下意识地环护在小腹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