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上,那轮由阴阳术力凝聚而成的三足金乌,发出了最后的哀鸣。并非消散,而是更为恐怖的蜕变。
东君焱妃立于飞廉之背,双臂轻舒,十指如莲花般绽放、合拢,结成一个玄奥至极的法印。她的声音清冷,仿佛不含一丝人间烟火,却又清晰地传入机关城内每一个人的耳中:“以日之名,敕令——万咒归墟!”
话音落下的瞬间,悬于天际的金乌轰然解体。它没有化作漫天火雨,而是碎裂成成千上万枚巴掌大小的金色符文。每一枚符文都燃烧着不熄的烈焰,其上勾勒着古老而扭曲的篆字,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本源的毁灭法则。它们在空中盘旋、飞舞,如同一群拥有自主意识的嗜血蜂群,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不好!”盖聂瞳孔骤缩,沉声道,“她不是要强攻,她要瓦解机关城的根本!”
无需他提醒,墨家众人已然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威胁。高渐离的脸色苍白如纸,但声音依旧镇定:“启动四象机关,不惜一切代价,击落它们!”
号令传下,沉寂的机关城瞬间苏醒。东方的山壁豁然裂开,一头由青铜与巨木构成的青龙探出狰狞的头颅,龙口大张,喷射出磨盘大小的巨石,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射向天空。西侧,白虎机关咆哮,万千弩箭如暴雨倾盆,遮蔽天日。南面朱雀展翅,炽热的火油如天河倒灌,北面玄武厚重的甲壳开启,射出缠绕着精钢锁链的巨型铁锚。
这是墨家机关术的极致体现,是凡人智慧与力量的结晶。然而,这足以摧城拔寨的猛烈攻击,在那些飞舞的金色咒印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巨石尚未靠近,便在半空中被咒印的金色火焰包裹,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漫天箭雨如同飞蛾扑火,在接触到那片金色光晕的刹那,便连同箭头与箭羽一同化为飞灰。火油被更炽热的火焰吞噬,铁锚则被咒印附着,转瞬间熔化成滚烫的铁水,从高空滴落。
绝望,开始在众人心中蔓延。
那些金色的咒印突破了所有防线,它们没有像寻常攻击那样砸向城墙或哨塔,而是如同长了眼睛的秃鹫,精准地寻找着自己的猎物。一枚咒印轻飘飘地落在青龙机关探出的岩壁上,金光一闪,便没入山石之中。下一刻,那坚逾精铁的岩石竟如沙土般酥软下来,大块大块地剥落。
更多的咒印落下,有的附着在驱动机关的铜索上,使其瞬间锈蚀断裂;有的钻入能量传导的管道中,引发一连串剧烈的爆炸;有的则直接烙印在支撑山体的核心承重结构上,金色的纹路如同蛛网般蔓延,所过之处,万物皆朽。
“轰——隆隆——”
整座机关城,这座屹立于山腹之中、号称永不陷落的堡垒,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仿佛地龙翻身。头顶的岩壁不断有碎石崩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烟尘。远处传来齿轮错位、机括崩坏的刺耳噪音,一座为朱雀机关提供动力的巨型水车轰然倒塌,激起冲天水浪。
“稳住!快去修复中央枢纽!”班大师焦急地嘶吼着,须发皆张。
大铁锤挥舞着巨锤,将一块摇摇欲坠的悬石砸得粉碎,以免伤及下方的弟子,他双目赤红,仰天怒吼,声音中充满了不甘与无力。雪女与高渐离背靠着背,水寒剑与易水寒气弥漫,却只能勉强护住身周一方天地,对那从天而降的毁灭洪流束手无策。
混乱之中,一名年轻的墨家弟子为了躲避坠落的梁木,脚下不稳,被一道从岩壁裂缝中蔓延出的金色咒印擦中了手臂。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整条手臂便在金光中化为飞灰,断口处平滑如镜,不见一丝血迹,只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端木蓉目睹此景,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与悲痛,却只能咬牙继续救治身边更多的伤者。
林玄一直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从金乌化作咒印,到四象机关的徒劳反击,再到整个堡垒的崩解,他一言不发,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风暴正在酝酿。
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在射雕世界,他见过五绝的掌力,刚猛无俦;在古龙世界,他领教过西门吹雪的剑意,锋锐绝伦。那些都是“人”的力量,是个体武道的巅峰。可眼前这一幕,却截然不同。
那不是单纯的能量或意志,而是一种“规则”的具象化。焱妃仿佛成了这片天地的代言人,她没有用自己的力量去“打破”机关城的防御,而是“命令”组成这座堡垒的物质自行崩解。她借用了天地的伟力,以一种更高维度的力量,对凡人的智慧结晶进行着一场蛮不讲理的降维打击。
这不是战争,也不是比武。
苍穹之上,那枚由东君焱妃倾尽阴阳术力凝聚而成的三足金乌咒印,已然膨胀到了极致。它不再是单纯的符文,而是一颗浓缩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小型太阳。金色的光焰流转,每一次脉动都让下方的空气扭曲、焦灼,连坚硬的山岩都开始龟裂、融化。它带着审判般的威严,缓缓向着机关城墨核所在的中央山体沉坠。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山巅之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仰望着那片末日般的景象。高渐离拄着断裂的水寒剑,半跪在地,嘴角溢出的鲜血早已凝固,眼中只剩下无尽的黯然。雪女依偎在他身旁,苍白的面容上寻不到一丝血色。大铁锤那魁梧如山的身躯第一次显得如此渺小,他紧握着雷神锤,手臂上的青筋虬结,却只能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声音嘶哑而绝望。
他们都清楚,这一击,已非人力所能抗衡。那不是武功,不是招式,而是借用了天地之威的“术”,是凡人无法理解、更无法抵挡的神罚。墨家的机关术精妙绝伦,能造出翱翔天际的朱雀,能布下铜墙铁壁的防御,但在这纯粹的、碾压性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绝望,如瘟疫般在每个人的心中蔓延。
一片死寂之中,唯有林玄,静静地立在人群之后,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外界的喧嚣、光热、以及那股令人心魂战栗的威压,瞬间被隔绝在外。他的心神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那里只有他自己,和他那历经三世磨砺而成的“武道真意”。
“我追求的武道,究竟是什么?”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冰冷而清晰。
在近代国术的世界,他追求的是体魄的极限,是打破人体枷锁的“刚”。在射雕的世界,他追求的是内力的圆融,是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柔”。在古龙的世界,他追求的是意志的升华,是心念所至、无物不破的“诚”。三者合一,方成这圆满无瑕的“武道真意”。
它纯粹、自我、强大。它是一条向内求索的道路,以己心代天心,以己身证大道。为此,他可以漠视世间纷扰,可以冷眼旁观王朝更迭,因为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只是沿途的风景。他的“道”,在于自身的圆满。
可是现在,这片风景即将被焚毁,那些曾在他眼前鲜活过的人,即将化为灰烬。
若连身边之人都无法守护,若眼睁睁看着这份执着与侠义在自己面前消逝,那自己所坚守的这份“真意”,其意义何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道之不存,武将焉附?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几日的所见所闻。
他想起了那些普通的墨家弟子,在秦军的铁蹄下,高喊着“兼爱非攻”,悍不畏死地用血肉之躯为机关城的开启争取时间。他们的武功不高,甚至可以说是粗浅,但那份信念却无比“纯粹”。
他想起了端木蓉,那位清冷的医仙,即使在最混乱的战场,也固执地遵守着“三不救”的原则,但她的每一分医术,都用在了拯救同伴的身上。她对生命的敬畏与坚持,同样是一种“纯粹”。
他还想起了大铁锤,那个性格火爆的巨汉,一次次向自己发起挑战,被打倒了无数次,却又一次次爬起来。他并非为了争强好胜,而是想用他那并不算顶尖的拳头,为弟兄们砸开一条生路。这份守护的执念,亦是“纯粹”。
这些“纯粹”的品质,与他自身武道那份追求极致的“纯粹”截然不同。他的纯粹是向内的、孤高的;而他们的纯粹,是向外的、炽热的。
一直以来,他都只是一个旁观者。可当这些即将被毁灭的“纯粹”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本源时,他才恍然大悟。
守护这份“纯粹”,比恪守“旁观者”的身份更重要!
轰!
仿佛混沌初开,他心神世界里的“武道真意”在这一刻剧烈沸腾起来!那原本内敛、沉静、只为淬炼己身的力量,第一次主动向外迸发。不再是孤芳自赏的宝玉,而是化作了一股不屈不挠、要与这煌煌天威相抗衡的磅礴意志!这意志不再仅仅是林玄的意志,它承载了那些墨家弟子的牺牲,承载了端木蓉的坚守,承载了大铁锤的执着。
“我之道,既是唯我,亦可为人!”
在所有人都已闭目待死,在那颗金色“太阳”即将触及山体的瞬间,林玄骤然睁开了双眼。他的眸子深邃如夜,却有一点光亮在其中点燃,宛若开天辟地的第一缕晨曦。
他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也没有石破天惊的怒吼。
他只是,轻轻地,向前一步踏出。
这一步,仿佛跨越了空间的距离。前一瞬他还在人群之后,下一瞬,他的身影便已鬼魅般出现在了那枚巨大咒印的正下方,出现在了毁灭的中心。青色的布衣在灼热的气浪中猎猎作响,他孤身一人,仰望着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