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废弃的林间木屋,成了林玄和叶玲珑暂时的栖身之所。屋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窥探的眼睛。
叶玲珑将一截干柴添入火堆,火光跳跃,映在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警惕和倦意的脸上。“降龙十八掌的招式,你忘了。九阴神功的口诀,你也忘了。甚至连八极拳最基本的架子,你都说已经从脑子里抹去。”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现在,你还要做什么?”
林玄盘膝坐在火堆的另一侧,双目紧闭,气息平稳得如同一块山岩。他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感受着体内仅存的,那些按照既定轨道奔流不息的内力洪流。那是他过去所有武功的根基,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最后的枷锁。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澈如洗:“最后一步,也是最凶险的一步——忘记内力的行功路线。”
“你疯了!”叶玲珑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她那双习惯了掌控一切的手,此刻竟有些无措地攥紧了衣角。“经脉是河道,内力是河水。你现在要做的是毁掉河道,任由洪水滔天!那不是江河入海,那是决堤!是自取灭亡!”
作为青龙会的分舵主,她见过的奇人异士、邪门武功不计其数,却从未听过如此疯狂的想法。这已经不是武功,而是寻死。
林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一种让她无法反驳的坚定。“河道是人开凿的,是为了让水流向固定的地方。但水本身,无处不可去。”他顿了顿,声音温和却充满了力量,“经脉是前人总结出的最优路径,是渡河的舟船。可我若想成为水本身,就必须弃船登岸。”
叶玲珑怔住了,她看着林玄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疯狂,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求索。她忽然明白,自己是在用江湖的生存法则去衡量一个求道者的决心。在她看来是自毁,在他看来,却是新生。
“……若有万一,”她喉咙干涩,终究还是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放在林玄身边,“这是‘大还丹,或许……能吊住你一口气。”
林玄微微一笑,颔首道:“多谢。”
而后,他再次闭上了双眼。
这一次,他不再是遗忘招式,而是主动瓦解自己身体内的秩序。他散去了对内力的一切引导和控制,如同一个帝王,亲手解散了自己统治疆域内所有维持秩序的军队。
霎时间,他体内那股修炼了数十载、精纯无比的真气失去了束缚,如脱缰的野马,瞬间化作万千股狂暴的乱流,在他四肢百骸中疯狂冲撞。
“唔!”一声压抑的闷哼从林玄喉间挤出。
痛苦,是唯一的感受。无法言喻的痛苦。
起初是撕裂感。内力不再遵循经脉,而是粗暴地冲刷着他的血肉、骨骼、脏腑。每一寸肌肤都像被无数钢针穿刺,每一根骨头都仿佛要被硬生生碾碎。他的皮肤先是涨成猪肝般的紫红色,青筋如一条条狰狞的蚯蚓在皮下蠕动;随即又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这股力量抽干。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瞬间又被体表的高温蒸发成一缕缕白汽。
叶玲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双手紧紧握着那枚瓷瓶,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她甚至能听到林玄体内传来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咯”声,这让她几乎要忍不住强行灌他服下丹药。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她看到,即使在这样非人的折磨下,林玄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的身体在承受地狱般的煎熬,但他的意志,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地钉在精神世界的中央。那是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那股“宁为直折,不为曲全”的刚猛拳意。
任凭内力洪流如何冲刷,如何咆哮,这股意志岿然不动。它不试图去控制,也不试图去引导,它只是存在着,如同一块亘古不变的礁石,向所有混乱的能量宣告着“我”的存在。
渐渐地,那些狂暴的内力乱流,仿佛终于耗尽了最初的破坏欲。它们开始被这股坚不可摧的意志所吸引,围绕着它,开始尝试着建立一种新的、更原始的秩序。
不再有固定的路线,不再有特定的穴位。
内力开始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随着他的心跳而搏动。每一次吸气,天地间的元气便自然而然地融入他的身体;每一次呼气,污浊之气便悄然排出。每一次心跳,都像是一面战鼓,将一股精纯的能量泵向全身各处。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一次脱胎换骨,一次乾坤再造。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晨曦穿过竹林,照进木屋时,林玄体内所有的异状都已平息。他身上的白汽早已散尽,皮肤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只是多了一种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他缓缓睁开双眼。
那一刹那,叶玲珑感觉整个木屋的光线似乎都亮了几分。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锋利与压迫感,只剩下一种如深渊般的静谧和通透。他就坐在那里,却仿佛与身下的土地、身后的木墙、乃至屋外摇曳的竹林融为了一体。
“你……感觉怎么样?”叶玲珑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玄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缓缓地、自然地拿起身边的那个粗瓷茶碗。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但在叶玲珑眼中,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的动作里,没有丝毫运力的痕迹,没有半分内劲的流转。他就好像一个从未练过武的普通人。然而,那只茶碗在他手中,却显得无比和谐,仿佛它天生就该在那里,是他身体的延伸。
林玄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碗,感受着体内全新的状态。内力不再是需要调动的“工具”,而是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如同他的呼吸和心跳,生生不息,无需刻意,已然存在。
他将所有武功的“理”都融入了骨髓,却将所有武功的“形”彻底抛弃。
他抬起头,看向叶玲珑,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
“我把一切都忘了,”他轻声说,“然后,才终于记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