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三天便是教师节。崔明山倚在宾利车后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真皮座椅的纹路,对司机王叔吩咐道:“开慢些。”
车窗缓缓掠过沿街橱窗,不少商家已经换上了节日装饰——有的贴着“教师节快乐,桃李满天下”的3d图文,有的印着“亲爱的老师,你辛苦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温馨标语,暖黄的灯光将这些字句映得格外醒目。崔明山面无表情地扫过,眼底却翻涌着难以平复的波澜,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骤然被唤醒:知青时代,他在东北贫困山区支教劳动的日子,物资匮乏到连粉笔都要省着用,可他精神饱满,乡亲们把他当照亮孩子未来的神明,十几个衣衫朴素的学生围在简陋课桌旁,眼神里满是求知若渴的光。他的发妻,也是当年村里那个笑起来带着两朵红晕、淳朴善良的姑娘,陪着他熬过了最清苦的岁月。那时他总说,科研是为国为民,不是为了名利——可如今,他却成了自己当年最不齿的人。
后来回城投身科研,虽也为职称、科学成果奔波,偶尔会有世俗的计较,算不上极致纯粹,却始终守着本心,没碰过半点纪律红线。可从何时起,他弄丢了那份初心?又是何时起,对金钱、地位的欲望像疯长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的灵魂,让他在歧路上越陷越深,再也回不了头?崔明山眉头紧拧,额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深深的沟壑,眼底翻涌着复杂、茫然,竟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恨。
车最终停在拱墅区郭时达的别墅前。客厅里,两人隔着茶几相对而坐,空气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焦灼。崔明山为即将扫地的名声、半生积累的荣耀而惶惶不安,郭时达则为即将失去的商业私利、摇摇欲坠的生意而躁动不已。双方眼眶泛红,言辞尖锐地互相指责,都把如今的烂摊子归咎于对方的疏忽与贪婪——郭时达抱怨崔明山不该为了虚名接受媒体过度宣传,聚焦在自己身上;崔明山则怒斥郭时达以次充好、唯利是图,目光短浅,造成事故引发一系列的后遗症,一番激烈争执后,两人如同鏖战许久、筋疲力尽的老狮子,骤然陷入沉默,周身只剩掩饰不住的衰败与颓唐。
“事到如今,互相埋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崔明山率先打破沉寂,语气里满是不留情面的讥讽。
郭时达动了动肥胖的身躯,上半身往前探了探,即便屋里只有两人,仍不自觉地压低了嗓子,眼神警惕地扫了一圈:“老崔,这次调查是真来真格的?以往不都是……”他抬手朝天指了指,语气带着几分侥幸,“吹吹风、做做样子,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过去了?这次怎么闹得这么凶?”
崔明山看着他一脸横肉、眼神闪烁的模样,心底的不耐烦骤然升起,火气噌噌往上冒。他耐着性子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意,沉声道:“这次下来的是总院纪检组组长温和春,此人铁面无私、严谨到了苛刻的地步。二十几年来,栽在他手里的大人物不在少数,从来不给任何人留情面。我和他是旧识,本想私下找他吃饭叙旧,探探口风,结果被他以‘不可与被调查人私下往来’为由直接拒绝了。”他想起当时温和春冰冷的语气,眉头拧得更紧,从未有过的恐慌感攥住了心脏,“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你最好有个万全准备。”
郭时达小眼睛飞快地瞥了崔明山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干咳两声后挪了挪身子,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老崔,你放心,我看这次也不过是走走过场。你可是院里的领军人物、杰出科学家,为国家做了那么多贡献,哪能说动就动的?”见崔明山脸色依旧阴沉,没接话茬,他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再说,你我往来的所有证据记录——包括虚构的外协合同、代开的耗材发票,我都已经彻底销毁删除了,还找了专业的会计做了账目平账,就连银行流水都做了拆分处理,保证天衣无缝,谁也查不出端倪。顶多就是虚惊一场罢了。”
崔明山听闻证据已全部销毁,悬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竟真的松快了几分——这唯利是图的奸商,总算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干了件靠谱事。他微微舒展了些眉头,语气缓和下来:“销毁了就好。你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比如有没有遗漏的转账记录、未处理的合作文件,切不可大意。”
“放心,崔院长!”郭时达不无得意地拍着胸脯,脸上的横肉跟着颤动,“这可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我哪敢有半分马虎?当年我闯江湖跑项目时就懂,账目和合同是命脉,保证处理得一干二净,你就放一万个心!”
崔明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心里暗忖:这郭时达虽出身流氓江湖,一身的唯利是图见钱眼开,全身没一个优点,但若论钻空子、做手脚,倒确实有几分手段,不然也挣不到如今的身家和商业位置。
这时,郭时达话锋一转,瞅了瞅崔明山阴沉的脸色,鼓起肥胖的腮帮子,语气带着几分试探:“我这边是没什么漏洞了,但你那边……”他欲言又止,眼神里满是担忧,“你那个学生,廖化远廖科长,他可是全程参与了我们的事——项目申报时的材料造假、经费拨付时的账户对接,里面的门道他门儿清。他刚被辞退,心里会不会有怨气?万一被纪检组一施压,忍不住说了什么,咱们可就全完了。”
崔明山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他摘下鼻梁上的金丝边框眼镜,掏出手绢仔细擦拭着镜片,动作缓慢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决绝。重新戴上眼镜后,他起身朝门口走去,声音冷得像冰:“放心,他已经被辞退了。院里相关的事都是他经手的,真要出事,他第一个跑不了。事关他自己的前途和身家,他不会乱说。”顿了顿,他补充道,“就这样吧,有新情况我再通知你,我先走了。”
离开郭时达家时,一阵凉风嗖嗖吹过,带着初秋夜里的寒意,崔明山莫名打了个寒颤,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他抬手提了提衬衣领口,在原地驻足顿了好几秒,才迈步走向停车场,吩咐王叔开车回家。
可车刚驶出没多久,崔明山突然出声:“王叔,掉头,去南山路。”
郭时达的话像一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廖化远性子懦弱,父亲常年卧床不起,又遇上被院里辞退,经济压力现在应该很大,若纪检组以“戴罪立功”为诱饵,他未必不会吐露实情。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心,必须亲自去见见那个不成器的学生,再当面叮嘱一番,甚至施加些压力,才能彻底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