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吴山广场附近的老居民小区,逼仄的楼梯间飘着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墙角苔绿的陈旧气息,昏黄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崔明山与廖化远隔了两米相对而立,空气凝滞得能掐出水来,连彼此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廖化远依旧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在昔日恩师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额头沁满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砸在洗得发白的衣领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脸色涨得通红,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困难,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话到嘴边磕磕绊绊,眼神始终躲闪着,不敢与崔明山对视。
崔明山看着他这副扶不起的阿斗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花途那般拔尖优秀、有主见,而眼前这个学生,却软弱卑微到了尘埃里。他恨不得在廖化远脑袋上狠狠敲几下,让他开开窍。竭力压下心头的不满,崔明山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语气已尽量放缓,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化远,老师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他幽深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在廖化远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个微表情。
廖化远深知那张看似和蔼的脸庞下藏着怎样的算计与幽深,他咽了咽口水,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嘴唇,支支吾吾地回应:“知……知道些,老师,你……你还好吧?”说着便不自觉地绷紧了后背,像只受惊的兔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崔明山淡淡瞥了他一眼,沉默几秒才缓缓开口:“我没什么大事。调查组正在调查我们之前负责的项目,虽说你已经离职,按流程本与你无关,但纪检组的人大概率还是会找你谈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骤然加重,带着一丝刻意的警告:“如果真来找你,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要有数。”
廖化远下意识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得几乎要断裂,连忙点头如捣蒜:“我明白的,老师,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蠢才!”崔明山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脱口而出的怒斥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回荡,震得声控灯又闪烁了几下,“谁让你什么都不说的?纪委找你谈话,你能说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明摆着惹人怀疑吗?”
廖化远被吼得身子一哆嗦,愈发惶恐,脸涨得像煮熟的虾子,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领。他抬起袖口胡乱擦了擦,眼神茫然地望着崔明山,声音带着颤腔:“那……那我该说什么?”
崔明山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胸间翻腾的怒意——这个时候,越是急躁越容易出乱子越容易吓着他。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廖化远的左肩,指尖的力道却带着几分施压的意味,语调放缓了些:“你别紧张,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调查组的厉害你没经历过,温和春那人铁面无私,半点情面都不讲,这事可大可小,全看我们怎么解释。”
“是是是,学生知道,学生记着了。”廖化远连忙点头,脑袋垂得更低了。
“如果纪委问起与新时的合作情况,你只说我们全程按院里规章制度行事,所有流程都有记录可查。”崔明山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廖化远的眼睛,“至于我们私下见郭时达、违规转运碳纤维栅格舵、修改实验数据这些事,一个字都不能提,明白吗?”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仿佛要钻进廖化远的骨头里。
“知道了,老师,我懂得!我一定半个字都不说!”廖化远忙不迭地应着,手背不停地擦着额头的冷汗,指尖都在发颤。崔明山虽打心底瞧不上这学生的懦弱,但也笃定,廖化远从学生时代起就对他俯首帖耳,骨子里的怯懦让他绝不敢有半分违背 再说,这事若真暴露了,廖化远本人也跑不掉,这给自己挖坑的蠢事,料想他也不会这么糊涂。
见状,崔明山满意地点点头,收敛了几分严厉。他转头打量着这狭窄老旧的楼梯口,墙壁上布满斑驳的裂纹,空气中的霉味让他皱了皱眉,沉吟道:“我知道你向院里交了那笔钱,老父亲病重,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老人要养,六七口人的生计全压在你身上。现在你离职了,断了收入来源,经济压力肯定更大。”说着,他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工商银行卡,递了过去。
“不敢不敢,老师,我不能收你的钱。”廖化远连忙摇头,双手往后缩,像是在躲避什么烫手的东西。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崔明山把卡硬塞进他手里,语气带着不容推辞的强硬,“你,连你父亲半个月的医药费都不够,家里又是这情况,别跟我推辞。”
廖化远捧着银行卡,像捧着个烧红的烙铁,手指来回倒腾,差点没拿稳摔在地上。卡片的塑料边缘硌得他掌心发疼,心里却愈发不安——这哪里是接济,分明是堵他嘴的“封口费”。
廖化远想起那天他和花途在茶楼见面分开后的十几分钟后,他就收到花途的50万转账,花途说知道他手里不宽裕,让先用着不够再找他,当时他感激花途的雪中送炭,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这师生俩一个是真情实意的想帮助他渡过难关,一个是带着威胁的买他的封口费,这南辕北辙的行为也是让他百感交集。他把卡递回去,却被崔明山一个严厉的眼神逼得缩了手,那眼神里的警告像冰锥,刺得他不敢再有异议。其实他打心眼里想拒绝崔明山的施舍,可又想到父亲后续的康复治疗、女儿的学费杂费、一家老小的日常开销,还有妻子常年操劳落下的慢性病要调理,这些都是源源不断的开支。他失业后,家里彻底没了固定收入,仅靠妻子打零工的微薄薪水,根本撑不起这个家。
“谢…谢…谢谢老师。”廖化远最终还是妥协的支吾着道谢。
“密码是卡号后六位,里面有50万。”崔明山叮嘱道,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好好想想怎么应对纪检组的谈话,别出岔子。我先走了。”
“我……我送你到楼下吧。”廖化远讷讷地说。
“不用。”崔明山断然拒绝,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往后尽量别让人看见我们见面,也不要私下联系,除非是万分紧急的事。这些都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老师您放心。”
崔明山不再多言,转身迈开步子,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出老旧的居民楼,拐过一个弯,便迅速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弄深处,步履匆匆,像是在躲避什么。
直到恩师的身影彻底不见,廖化远才浑身一松,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抬手一摸后背,满手心都是冷汗,白衬衣早已湿透大半,紧紧贴在身上,黏腻得难受。他紧紧攥着那张银行卡,指腹被卡片边缘硌出了红痕,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扶着布满划痕的木质扶梯,缓缓坐在冰冷的楼梯阶上,将脸埋在双膝间,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
老师的叮嘱在脑海里反复回荡,那些不能说的秘密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头痛欲裂。他想起自己当初被崔明山以“升职加薪”诱骗参与修改数据时的忐忑,想起违规转运碳纤维栅格舵时生怕被人发现的不安,想起离职时崔明山那句“你知道太多,别给自己惹麻烦”的隐晦威胁——这些画面在眼前不断闪现,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楼梯间里的霉味愈发浓重,混杂着他身上的汗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他在楼梯间颓废地坐了十来分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行卡的纹路,心里天人交战——花途的50万让父亲的医药费有了着落,可这张卡里的钱,能解决一家人接下来大半年的生活费,能给女儿报她念叨了很久的兴趣班,能给妻子买些营养品调理身体。一边是恩师的威胁、一边是一家人沉甸甸的生计压力,以及这唾手可得的“安稳”;一边是良知的谴责、对科研的纯碎,一边是生活的重担与压力,一时让他在拘囿于自己的困境里不得解脱。
良久,直到心情稍稍平复,他才缓缓站起身,攥着那张沉重的银行卡,一步一步挪回了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推开门,屋内的灯光昏暗而压抑。妻子正坐在小板凳上,小心翼翼地给卧床的老父亲擦手,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老人。女儿趴在桌边写作业,作业本的纸页已经有些卷边,铅笔头也削得短短的,遇到难题时,小眉头紧紧皱着,却懂事地没有吭声。看到廖化远回来,妻子连忙起身,眼底带着疲惫却依旧温和的笑意:“回来了?今天有没有找着合适的工作?爸的药快吃完了,我明天得去医院开,还有妞妞下学期的学费,学校催着交了。”
后面的话没说完,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廖化远心上。他看着妻子眼角的细纹、父亲苍白干裂的嘴唇,再低头看看女儿写字时紧抿的小嘴,喉咙瞬间哽咽得说不出话。手里的银行卡仿佛有千斤重,烫得他几乎要握不住——这卡里的钱,能解家里所有的燃眉之急,能让妻子不用再起早贪黑打零工,能让女儿用上崭新的作业本和文具,能让父亲安心接受康复治疗。
可他心里清楚,这钱是用良知和底线换来的“赃款”。
妻子见他脸色苍白、神色恍惚,连忙上前扶住他:“怎么了?是不是找工作不顺利?别着急,慢慢来,实在不行我再去多打一份工,总能撑过去的。”她的手带着常年做家务的粗糙,却温暖得让廖化远鼻尖一酸。
他避开妻子的目光,慌忙将银行卡塞进裤兜,声音沙哑地应着:“嗯,再看看。爸的药和妞妞的学费……我已经攒到钱了,你放心吧。”
夜里,等妻子和女儿都睡熟了,廖化远悄悄起身来到阳台。他掏出那张银行卡,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灯光,看着上面冰冷的金属光泽,心里的挣扎愈发剧烈。他想起花途当初二话不说转来50万时的温暖,想起自己参与那些违法违纪行为时的侥幸与不安——所有的愧疚和悔恨,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掏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花途”的名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按下。最终,他关掉手机屏幕,将银行卡扔进了抽屉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