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敲门声不轻不重,却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阎埠贵昨晚担惊受怕,一宿没睡踏实,脑子里全是林动那煞神般的模样
和满地的血,听到敲门声,吓得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心惊胆战地披上衣服,
哆哆嗦嗦地打开一条门缝。一见门外站着的是面色平静、眼神却深邃得
让人发毛的林动,吓得他浑身一哆嗦,差点没把门框撞自己脸上,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到极点的笑容,点头哈腰:
“哎…哎呦!是…是林…林组长…哎哟您看我这记性!是林处长!林处长!
您…您这么早大驾光临,有…有何指示?有…有何吩咐?” 声音都变了调。
林动懒得跟他废话,更懒得纠正他那蹩脚的称呼,直接说明来意,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三大爷,找你打听个事。
今天我要带我妈和妹妹回趟红星公社林家村,路远,老太太身体不好,
想雇辆稳当点的车代步。这附近,谁的车靠谱点?干净,车夫老实就成。
你门路广,人头熟,给介绍一个。”阎埠贵一听是这事,不是来找他算账的,
心里顿时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长长舒了口气,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语气热络了不少:“有有有!您可算问对人了!就…就后街那个王窝脖儿!
人送外号‘老实王’!驾龄长,车也收拾得干净,从来不绕远路多要钱,
价钱也公道!是这一片有名的老实把交!我…我这就穿鞋,带您去找他?”
“不用麻烦。”林动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告诉我具体地址,门牌号,我自己去就行。”阎埠贵不敢违逆,
赶紧赔着笑,详细说了王窝脖儿家的具体位置,甚至还好心地描述了
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当标记,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林动转身离开,
这才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心里嘀咕:这尊煞神,又要回老家?
可千万别再半道上惹出什么事端来…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吓了…
林动按照地址,很快就在后街一个狭窄的胡同里,找到了那个门口有棵
歪脖子枣树的低矮平房。他敲开门,一个四十多岁、面色黝黑、
看着挺憨厚、微微有点驼背的汉子探出头来,正是车夫王窝脖儿。
林动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价,言简意赅:“去红星公社,下面的林家村。
来回一趟。多少钱?”王窝脖儿打量着林动,见他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虽然军装上没衔,但那眼神和气势让他心里先敬畏了三分,又听说是去
红星公社那边,路不算近,还得回来,他小心地搓着手,报了个价:
“同…同志,去林家村那边,来回…得小三十里地呢…您看…五毛钱,成不?
保证给您拉得稳稳当当的!”“行。就这个价。”林动二话不说,
直接从军装上衣兜里掏出五毛钱纸币,递了过去,”车现在就到
南锣鼓巷95号院门口等着。马上就走。”王窝脖儿一愣,没想到这位主顾
这么干脆阔气,连价都不还,直接给钱,连忙双手接过钱,点头哈腰:
“好嘞!好嘞!同志您放心!我这就去套车!保准又快又稳!
绝不耽误您事!”很快,一辆擦洗得挺干净、车轱辘上都没什么泥点的
旧三轮车,就“叮铃哐啷”地骑到了四合院大门口停下。这时,
院里已有早起倒尿盆、生炉子的人被惊动了,纷纷探头探脑,偷偷张望。
林动先回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母亲走出来,让她坐在三轮车车斗里
铺着的一块旧但干净的棉垫子上。林雪也拎着个小包袱,轻盈地跳上了车,
紧挨着母亲坐下,脸上带着一丝出门的雀跃。更扎眼的是,这时,
警卫员小张蹬着一辆崭新的、锃光瓦亮的飞鸽牌二八大杠自行车来了,
“啪”一个利落的脚刹,停在林动面前,敬了个礼:“连长,车给您送来了,
车况良好!” 这年头,自行车可是实实在在的奢侈品,尤其是崭新的飞鸽牌,
堪比后世的豪车,是身份和实力的象征。林动点点头,接过自行车,
熟练地支好。他车把上,还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土布口袋,里面是他昨夜
通过聂文的关系,想办法紧急弄来的二十斤金贵的、细箩过的玉米面。
他深知,在这个青黄不接、粮食比金子还贵的饥荒年月,什么票证、现金,
有时候都不如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粮食顶用!这二十斤黄澄澄的玉米面,
就是他此番回乡最硬的“通行证”和“面子”,是能堵住悠悠之口、
换来真心笑容的硬通货!一行三人,母亲和妹妹坐稳当了三轮车,
林动自己骑上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在前头开路。车夫王窝脖儿见主家准备好了,
伸手按了下车把上的铃铛,“叮铃铃——”清脆的铃声在清晨的胡同里回荡,
传出去老远。这下,左邻右舍更多被惊动了,纷纷扒着门缝、支开窗户往外瞧,
眼神复杂至极——有羡慕那辆崭新自行车的,有惊讶林动居然有本事雇车、
还能搞到新车,风风光光带老娘妹妹回老家的,更有深深的畏惧和猜测,
不知道这尊煞神下一步又要有什么大动作。林动根本不在意那些隐藏在暗处的、
各怀鬼胎的目光,他骑在锃亮的自行车上,腰杆挺得笔直,如同出征的将军,
对身后的车夫平静地说了声:“师傅,走吧,稳当着点。”三轮车那“叮铃铃”
略显单调的铃声,以及自行车链条转动时发出的“哗啦啦”的轻响,
随着车轮缓缓驶出四九城那高大巍峨、饱经风霜的灰色城门楼子,
渐渐被身后城市的喧嚣所吞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原始、
更贴近土地的声音——车轮沉重地压在坑洼不平、布满车辙印记的乡间土路上,
发出的持续而沉闷的“咯噔、咯噔、咯噔”的颠簸声,其间还夹杂着老旧车轴
因缺乏润滑油而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的呻吟,
仿佛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在艰难喘息。视野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另一种
空旷的荒凉所取代。脚下平坦坚实的柏油马路到此戛然而止,
仿佛一条文明的界限。眼前,是望不到头的、在日光下泛着灰白土色的乡间道路,
路面被历年来的牛车、马车和稀疏的机动车轮子,以及无数双赤脚或穿草鞋的脚板,
踩踏得如同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深深皱纹,雨水在低洼处积存后又干涸,
留下片片龟裂的泥壳。车速一下子慢了下来,从城里的轻快变成了乡间的沉重缓行。
三轮车夫王窝脖儿双手紧紧握着磨得光滑的车把,胳膊上的肌肉绷紧,
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方向,努力避开那些最深的坑洼和裸露的尖锐石块,
但剧烈的颠簸依旧不可避免,车身不时猛地一颤。林母和林雪坐在铺了薄垫子的
车斗里,身子随着车的起伏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需要用手紧紧抓住车帮才能稳住。
林动不时回头,关切地望上一眼,目光扫过母亲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妹妹有些发白的脸色,
心中一阵揪紧。林动自己骑着那辆崭新的飞鸽二八大杠自行车,感觉更是明显。
每一次颠簸都毫无缓冲地通过轮胎、钢圈、车架,清晰地传到紧握车把的虎口和
承受着大部分体重的臀腿上,得时刻用腰腹和手臂的力量控制着车把,
防止被突如其来的坑洼颠得偏离方向甚至失去平衡。他一边小心地驾驭着坐骑,
一边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道路两旁广阔而略显寂寥的田野。时值春夏之交,
本该是万物勃发、绿意盎然的季节,但眼前的景象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荒凉与疲惫。
田野里的庄稼长得稀稀拉拉,玉米秆子瘦高却显得有气无力,叶子边缘泛着焦黄;
麦田也是斑斑驳驳,远看一片稀薄的绿意,近看却能发现不少裸露的黄土;
有些地块甚至直接荒芜着,长满了蔫头耷脑的杂草。远远的,能看到一些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村民,佝偻着背,在田间地头缓慢地劳作着,
如同移动的土块。路边的树木,杨树、柳树,也都显得没什么精神,
叶片上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缺乏雨水的冲洗,绿得有些黯淡。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牲畜粪便的味道,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
属于饥饿年代的沉闷气息。这一切,都无声却有力地诉说着这个年代
农村普遍面临的困苦与艰难。林动心中对“面朝黄土背朝天”、
靠天吃饭的艰辛,有了更直观、更沉重、也更刺痛的认识。
这与他记忆中九年前离开时那个虽然贫穷但充满生机的村庄印象,
有了不小的落差。从早上七点半左右出发,一路慢行,忍受着颠簸和
逐渐炽热的阳光,直到日头升得老高,阳光变得有些毒辣,约莫上午十点半的光景,
前方视野的尽头,才隐约出现了一片低矮的、错落有致的土坯房和灰瓦房的轮廓,
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一片灰黄色的菌群。那就是林家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