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日头,像个腌得过久的鸭蛋黄,斜挂在天上,有气无力地散发着稀薄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热气,
却丝毫驱不散半山腰林家小院里那股子从墙缝地底钻出来、浸入骨头缝的阴寒。
林动推开那扇熟悉得闭着眼都能摸到门栓、漆皮剥落得如同长了癞疮的旧木门时,
带进来一股打着旋儿的冷风,吹得堂屋里那盏豆大的煤油灯苗猛地一阵剧烈摇曳,忽明忽暗,
墙上的人影也跟着张牙舞爪。
奶奶正坐在堂屋正中最显眼、也是唯一一把能算是“椅子”的、磨得油光锃亮的旧藤椅里,
佝偻的身子几乎陷了进去。
她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厚棉袄,膝盖上盖着条旧毯子。
听见门响,她抬起眼皮,那双看透了七十多年风霜的眼睛像两把磨钝了的旧刮刀,
在林动那张被寒风冻得有些发红、却掩不住锐气的脸上细细地、来回地刮过,
满是沟壑的脸上如同枯树皮,看不出丝毫喜怒。
她没急着问野味的事,而是先眯着眼,努力朝林动身后那一片昏暗里望了望。
“就你一个?你妈跟小雪呢?”奶奶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像是被砂纸磨过的沙哑,
语调平缓得没有起伏,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沉淀了一辈子的分量。
“搁外头收拾那只野兔呢,剥皮掏内脏,血呼刺啦的,马上弄完就进来。”
林动把手里那只沉甸甸、羽毛鲜艳的野鸡随手往墙角一丢,发出“噗”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指关节发红的手,走到奶奶身边的那个小马扎上坐下,
很自然地拿起靠在墙角的铁火钳,熟练地拨弄了一下火盆里那些将熄未熄、泛着暗红色光晕的炭火块,
动作间溅起几点细碎的火星,在昏暗的屋子里短暂地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
奶奶没接话,只是默默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拨火的动作,那专注的神情,
仿佛能从火星的明灭里看出吉凶祸福来。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林动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她才长长地、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气来,
那口气悠长而沉重,像是拽着千斤重的铁链。“动儿啊,”她伸出手,
那双枯瘦得像千年老树皮、血管如同蚯蚓般凸起的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覆在了林动结实温热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你跟奶奶撂句实在话,掏心窝子的话,城里头……真就那么好吗?
好到让你非得像赶鸭子似的,急着要把江儿、海儿这两个还没经过风雨的半大小子,
也一并拉去闯那……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林动拨火的动作下意识地一顿,铁火钳尖在炭块上划出一道浅痕。
他抬起头,迎上奶奶那双浑浊得几乎看不到底、此刻却异常清明锐利的眼睛,
仿佛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他扯开嘴角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
还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混不吝:“奶,看您说的,啥叫龙潭虎穴?
那叫四九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是爷们儿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地方!
林江林海是我嫡亲的堂弟,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
有我林动在城里站稳的一天,就有他们一口安稳饭吃!有我一口干的,绝不让他们喝稀的!
这您还有啥不放心的?”
“放你娘的七十二个罗圈屁!”奶奶突然毫无征兆地低声骂了一句,声音不高,
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泼辣狠劲儿,把角落里打盹的老猫都惊得竖起了耳朵。
“你当奶奶是那三岁小孩,还是那老得掉了魂的糊涂虫子?城里是啥光景,
你真当我窝在这山沟沟里就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粮票、布票、肉票、工业券……
哪一样不是勒在脖子上的绳套?哪一样不要拿血汗钱去换?哪一样不求爷爷告奶奶看人脸色?
你自个儿屁股底下的椅子还没焐热乎,脚跟还没扎稳当,就想着拉拔这个,提携那个?
动儿,你不是穿开裆裤的娃娃了!二十四了!放在村里,娃娃都能满地跑了!
做事之前,得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别到时候画了个大饼,把人忽悠去了,结果兜里空空,让人家跟着你喝西北风!”
她喘了口粗气,胸口微微起伏,枯瘦的手指用力掐了林动的手背一下,
留下几个清晰的白印子,疼得林动嘴角抽了抽。
“是,你现在是出息了,是当了官了,吃了皇粮了。可官是那么好当的?你才多大年纪?
二十四岁的副处长,听着风光,可那轧钢厂是什么地方?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
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比咱村头那老榕树的根须还乱还深!你一个外来户,没根没基,
带着两个愣头青似的半大小子就这么一头扎进去,工作是那么好安排的?
指标是那么容易弄到的?房子是天上掉下来白给你的?
到时候,工作安排不了,让他们在厂门口当盲流?房子找不着,让他们哥俩挤桥洞睡马路牙子去?
咱老林家祖祖辈辈,在这十里八乡可是要脸面的人家!丢不起那个人!现不起那个眼!”
奶奶的话像是一盆刚从井里打上来、掺着锋利冰碴子的冷水,毫无缓冲地兜头盖脸浇下来,
砸得林动头皮发麻。
他脸上那混不吝的笑容僵了僵,像是冻住的泥塑。
但他眼神里的光,那簇在战场硝烟和四合院算计中淬炼出的、冰冷而坚韧的光,
却没有丝毫熄灭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