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二老见到这个十年未见、
音讯时断时续、在枪林弹雨中生死未卜、如今却突然完好无损、
英气勃勃地站在眼前的嫡亲长孙,那积攒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刻骨思念、
无时无刻的担忧恐惧、以及融入骨髓的血脉亲情,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火山,
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和矜持的堤防,轰然爆发!奶奶再也忍不住,
丢掉了所有的坚强,扑上来紧紧抱住林动的一条胳膊,将满是皱纹的脸
埋在他结实的臂膀上,放声大哭,哭声悲切而又充满失而复得的狂喜;
爷爷则用那双枯瘦如柴、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死死抓住林动另一只手臂,
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用尽全身力气,
发出嘶哑却清晰的、反复念叨的话语:“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好…苍天有眼…
我…我林狗剩的大孙子…回来了…我死了…也能合眼了…”
在极其重视香火传承、长幼有序、宗族观念根深蒂固的农村,
林动作为长房嫡孙,其地位和象征意义非同一般。他的归来,
对风烛残年、疾病缠身的二老而言,绝不仅仅是简单的亲情团聚,
这更是家族血脉得以延续、门楣不致衰败、香火有人继承的最有力、
最直观的象征!是他们在人生暮年、饱经磨难后,所能得到的最大慰藉
和活下去的最强精神支柱!是照亮他们昏暗残年的、最亮的一束光!
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切的林母秀娟,看着眼前这祖孙三代抱头痛哭、
悲喜交加的场面,想起早逝的丈夫大壮未能见到儿子成才的遗憾,
想起自己这十年来独自拉扯孩子、在四合院那个虎狼窝里忍气吞声、
受尽白眼和欺凌的艰辛岁月,再看到如今儿子终于长大成人、顶天立地、
如同参天大树般归来,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重新撑起了一片天,
心中百感交集,酸甜苦辣咸种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也忍不住捂住嘴,
热泪长流,悄悄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不愿打扰这悲喜交集的团圆时刻。
小小的、破败的院落里,充满了重逢的巨大喜悦与无尽心酸的泪水,
气氛凝重而又感人至深,连天地都仿佛为之动容。
小小的农家院落里,祖孙三代抱头痛哭、宣泄着十年离别与思念的激动情绪,
如同夏日骤雨般汹涌而来,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如同潮水般渐渐退去,
化作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和无声的、紧紧的依偎。奶奶用那双枯瘦如柴、
布满老茧的手,死死地攥着大孙子林动结实的手臂,仿佛一松手,
这个从天而降、英武不凡的嫡亲长孙就会像梦境一样消失;爷爷则几乎将
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林动的肩膀上,佝偻的身躯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浑浊的老泪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林动洗得发白的军装肩头,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悲喜交加、气氛凝重又温馨的时刻,一直站在旁边,
看着公婆与儿子重逢场面、自己却因为想起早逝的丈夫而默默垂泪、
心中百感交集的林母秀娟,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长又沉,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埋藏心底多年、此刻必须完成的决心,
轻轻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挣脱了婆婆一直紧握着她手腕的手
(那手腕上已被婆婆无意识中攥出了红痕)。她向前走了两步,
来到坐在八仙桌旁、气息尚未平复的公公和站在孙子身边、兀自抹着眼泪的婆婆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竟“扑通”一声,双膝一弯,
直挺挺地跪在了院子那被踩得坚实、还沾着些许鸡粪和草屑的黄土地上!
“爹!妈!” 林母的声音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剧烈哽咽,肩膀因为极力克制的哭泣
而剧烈地颤抖着,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愧疚:“儿媳不孝!是秀娟对不起您二老!
是林大壮家的没用,没尽到孝道啊!”
她的话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积攒了十年的辛酸与无奈,倾泻而出:
“您儿子……我当家的……他走得早,撒手人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我一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没本事,在城里无亲无故,只能咬着牙,
拼死拼活地勉强拉扯动儿和小雪这两个孩子,顾得上头就顾不上脚,
自顾尚且不暇……这十年!整整十年啊!我没能回村在您二老跟前端过一碗水,
递过一口热饭,洗过一件衣裳,没尽过一天做儿媳的本分!眼睁睁看着您二老
在这乡下,缺医少药,孤苦伶仃地熬着……儿媳……儿媳心里有愧啊!
愧对大壮临终的托付,愧对林家的列祖列宗!我……我有罪啊!”
说罢,她竟不顾地上冰凉的泥土和污秽,深深地俯下身子,
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黄土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响声!
那声音,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一下,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奶奶最先反应过来,心疼得像被针扎了一样,
“哎呦我的老天爷!” 她惊呼一声,也顾不上自己年迈体弱、腰腿不便,
慌忙弯下几乎对折的腰,伸出颤抖的双手,用尽全力去搀扶儿媳的胳膊,
声音都带了哭腔和急切:“秀娟!秀娟!我的好孩子!我的心肝肉!
你快起来!快给我起来!这硬邦邦的地上,凉气重,跪坏了膝盖可咋整?!
你这是要娘的命啊!我们从来没怪过你!一星半点都没有怪过你啊!”
奶奶一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上拉她,一边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涌了出来,
语无伦次地哭诉道:“你在城里一个人拉扯俩没爹的孩子,过的那是啥日子?
吃的是啥?穿的是啥?我们在这乡下,虽然清苦,好歹左邻右舍有个照应。
你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四九城,举目无亲,受了多少白眼,咽了多少委屈,
我们……我们就是猜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啊!那得多难啊!比黄连还苦的日子!
可你……可你每月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从指头缝里省,勒紧了裤腰带,
还惦记着给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寄钱、写信报平安……你的这份孝心,
比金子还真!比山还重!爹和妈心里跟明镜似的!都明白!
都一笔一划刻在心坎上了!快起来,好孩子,听话!你再跪着,
就是拿刀子在剜娘的心头肉啊!快起来……”
奶奶这番通情达理、充满了怜惜、愧疚与深深理解的话语,像一把万能钥匙,
瞬间打开了林母心中那扇封闭了十年、积满了委屈、艰辛、无奈和巨大愧疚的闸门。
她再也忍不住了,十年来的所有坚强、所有忍耐,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就着婆婆用尽全力的搀扶,颤巍巍地站起身,也顾不上拍打膝盖上的泥土,
便与身形瘦小的婆婆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要将十年的分离和辛酸
都融进这个拥抱里,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悲切而又带着一种宣泄后的解脱。
林雪也早已哭成了泪人,上前一步,紧紧抱住母亲和奶奶,娘仨哭作一团,
哭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令人心酸动容。
林动站在一旁,看着母亲那因为长期劳作而有些佝偻的背影在婆婆怀中剧烈颤抖,
听着那压抑了十年终于爆发出的、带着血泪的哭声,鼻头一阵发酸,
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难受。他对母亲这十年来的坚韧、
隐忍和深埋心底的孝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佩和心疼。就在这时,
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瞥见,在正屋那扇破旧木门的门框边,还局促地站着一个
穿着洗得发白、打着整齐补丁的旧军装(可能是退伍的兄长留下的)、
皮肤黝黑发亮、面相憨厚、手指粗大的青年,正紧张地搓着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
眼神里带着关切、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院子里这悲喜交加的一幕。
林动立刻认出来,这就是二叔家的大儿子,自己的堂弟林江,
刚才就是他吃力地扶着病重的爷爷出来的。
林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激荡情绪,知道现在不是沉溺于悲伤的时候。
他先稳步走到依旧等候在院门口、显得有些拘谨不安的三轮车夫王窝脖儿面前,
脸上挤出一个温和而客气的笑容,声音沉稳地说:“王师傅,这一路上坑坑洼洼,
辛苦您了。劳驾您先到旁边那棵老槐树底下阴凉地方歇歇脚,喘口气。
我堂弟林江——”他指了指门边的青年,“会给您端碗凉白开解解渴。
等我们家里安顿一下,说会儿话,回头还得再麻烦您辛苦一趟。”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从军装上衣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五毛钱纸币
(车费另算,这是额外的小费),塞到王窝脖儿手里,“这点小意思,
您拿着,买包烟抽,解解乏。”
王窝脖儿一看,连忙双手推辞,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使不得!使不得!
林…林同志,您太客气了!车钱您已经给过了,这…这哪能再要您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