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坚持着骑了近一刻钟,村口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一棵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
主干需两人合抱、枝干虬结、形态古怪地歪向一边的老槐树,如同一位历经沧桑、
沉默而忠诚的哨兵,倔强地伫立在村口。树下散落着几块被经年累月的屁股
磨得光滑如镜的大青石,那是村里人闲暇时聚集闲聊的“新闻中心”。
望着那棵记忆中无比熟悉、曾在树下嬉戏玩耍、听老人讲古的歪脖老槐树,
林动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几分,“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闸,
车速变得更慢了,几乎是在一点点地挪动。一种混合着激动、陌生、愧疚、
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怯意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地漫上心头,
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疲惫。这就是林家村,他父亲的根,他血脉的源头,
他童年记忆的起点。九年了,弹指一挥间,却又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物是否还是?人是否依旧?近乡情怯之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无比强烈,
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就在三轮车和自行车快要接近村口那棵标志性的
歪脖老槐树,距离不过二三十米远的时候,异变陡生!“砰!”一声略显沉闷、
却带着原始火器特有威慑力的爆响,突然从村口一堵半人高的、用黄土夯成的
矮墙后炸响!是土枪(火铳)的声音!枪口喷出的火光和一股刺鼻的硝烟味
瞬间弥漫开来!紧接着,一个身影如同猎豹般敏捷地从土墙后闪出!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皮肤是常年日晒形成的古铜色,身形精壮,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裤(可能是退伍品或仿制),上身是一件打着补丁的
粗布汗衫,手里端着一杆老旧的、枪口还冒着缕缕淡蓝色青烟的火铳,
黑乎乎的枪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直指林动他们这一行不速之客!
年轻后生眼神锐利,带着庄稼人守护家园时特有的警惕和一股子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劲儿,声音洪亮,带着命令的口吻喝道:
“站住!干什么的?!从哪儿来的?到我们林家村有啥事?!!”
他目光扫过三轮车和崭新的自行车,尤其是在林动那身虽然旧却笔挺的军装上
停留了一瞬,警惕性更高了,“都给我下车!站在原地不许动!等查清楚身份来历再说!快!”
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带着浓浓的硝烟味和冰冷的敌意,把原本就提心吊胆的
三轮车夫王窝脖儿吓得“哎呦”一声,差点从车座上直接滑下来,慌忙捏死车闸,
三轮车猛地一顿停下。他脸色煞白,双手下意识地高高举了起来,
嘴里连连念叨:“同志…别…别开枪…我们是好人…是送人回村的…”
车上的林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和呵斥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抓紧了
女儿的胳膊。林雪更是吓得低呼一声,往母亲怀里缩了缩。林动心中也是蓦地一凛,
肌肉瞬间绷紧,但到底是经历过真正枪林弹雨、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
强大的心理素质和战斗本能让他几乎在瞬间就稳住了心神。他一边利落而沉稳地
翻身下车,动作流畅地将自行车支好,一边用眼神示意母亲和妹妹不要慌张,
保持镇定。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个持枪的年轻后生,越看越觉得那眉眼轮廓、
那黝黑的肤色、甚至那梗着脖子的倔强神态,都依稀有些熟悉,
仿佛勾起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他上前几步,与那后生保持着一个约莫三五步、
既安全又不显露出敌意的距离,然后从容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信封,
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转业证明、虽然已退役但仍在有效期的军官证,
又拿出母亲和妹妹的户口本,将几样证件整齐地叠在一起,伸手递了过去。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历经沙场、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然和
不容置疑的底气:“同志,你好。我们是回村探亲的。这是我们的证件和户口证明。
我叫林动,原东北军区某部副连长,现已转业。这是家母,这是我妹妹林雪。
我们都是林家村林狗剩的孙子辈,林大壮的子女。我们刚从四九城回来。”
那年轻后生见林动面对枪口如此镇定自若,应对得体,而且证件齐全,
先自放松了三分警惕。他谨慎地上前一步,接过那叠证件,借着明亮的日光,
眯起眼,仔细地、逐字逐句地查看起来,手指甚至下意识地摩挲着证件上
凹凸的印章痕迹,辨别真伪。当他的目光落在“林动”这个名字上,
尤其是军官证上那张虽然比现在略显青涩、却目光坚毅、棱角分明的照片,
以及转业证明上鲜红的公章时,他脸上的警惕和戒备瞬间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
消融殆尽,化为了难以置信的巨大惊喜和激动!他“哎呀!”大叫一声,
猛地将火铳往身后土地上一插,也顾不上脏,几步就抢上前来,激动地一把
抓住林动的胳膊,用力地摇晃着,力气大得让林动都感觉有些发麻,
嗓门洪亮得像是要在全村广播:“动哥!哎呀我的个亲哥诶!真是你啊!
你看我这双被土迷了的瞎眼!差点没认出来!竟然把你当坏人给拦了!
我是林海!林海啊!你二叔家的大小子!你忘了?小时候咱俩天天光着屁股蛋子
一块儿下村东头那条小河沟里摸鱼捞虾,上这棵老槐树掏鸟窝,你还为帮我掏
那个最高的喜鹊窝,从树上掉下来磕破了膝盖,留了这么大个疤!你忘了?!”
林海激动地指着林动军裤下隐约可见的膝盖部位,眼眶都有些发红了。
林动也终于从记忆深处翻出了那个拖着鼻涕、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小不点形象,
与眼前这个精壮黝黑的汉子重合在一起,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带着感慨的笑容,
那笑容驱散了他周身的冰冷气息。他用力回拍着林海结实的肩膀,
感受着那份久违的、血脉相连的滚烫亲情:“好小子!海子!刚才听你喊那一嗓子,
我就觉着这倔劲儿像你!没敢认!好家伙,十几年没见,你小子吃啥长大的?
窜这么高,这么壮实了!还当上民兵了?行啊!有点你动哥我当年的风范!”
这时,惊魂稍定的林母和林雪也认出了林海,惊喜地围了上来。林母颤巍巍地
拉住林海粗糙的大手,眼圈泛红,声音哽咽:“是小海啊!都长成这么结实的
大小伙子了!婶子…婶子都快认不出来了!刚才可把婶子吓坏了…”
林雪也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海子哥…”林海不好意思地松开林动的胳膊,
挠了挠后脑勺,黝黑的脸上泛起一抹憨厚的红晕,解释道:“动哥,婶子,雪妹子,
你们可千万别见怪哈!现在上头管得严,阶级斗争抓得紧,要求各村口都得设卡盘查,
防止有敌特分子或者流窜犯溜进来搞破坏。咱得先公后私,规矩不能坏,马虎不得。
刚才对不住了,吓着你们了。”林母连连摆手,语气充满了理解:“不见怪不见怪!
你做得对!就该这样!小心点好!小心驶得万年船!”简单寒暄了几句,
压抑不住对亲人的牵挂,林动便急切地问道:“海子,爷爷奶奶呢?
他们二老身子骨都还硬朗吧?我们这就赶紧去看他们。”听到问起爷爷奶奶,
林海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神色一黯,他凑近些,压低声音,
语气变得沉重:“动哥,婶子…老爷子…我爷爷他,近来身体不太爽利,
入春后染了风寒,咳嗽一直没断根,吃了几副草药也不见好,这几天…更重了些,
气都喘不匀实,下炕都费劲了…我哥林江这些天都搬到他爷那屋的小床上,
日夜不离人地照看着呢…你们…你们快回去看看吧!老爷子前几天迷糊的时候,
还念叨你小名呢…”一听爷爷病重,林动心中顿时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
狠狠攥住了心脏,又沉又痛。他立刻对林海说:“好!我们这就过去!
海子你继续执勤,责任重大!回头等安顿下来,哥再找你好好唠!咱兄弟俩不醉不归!”
说完,林动也顾不上再多客套,转身小心翼翼地扶母亲重新上车坐稳,
招呼惊魂初定的车夫王窝脖儿继续前行,自己则利落地蹬上自行车。
之前那近乡情怯的复杂心绪,瞬间被对至亲病情沉甸甸的牵挂和担忧所取代。
他一马当先,车轮碾过黄土,带着满腔的急切,急匆匆地向着村中那座记忆深处、
此刻牵动着所有人神经的老宅方向赶去。告别了在村口执勤、依旧激动不已的
堂弟林海,林动推着那辆锃光瓦亮的飞鸽自行车,与母亲、妹妹一起,
跟在三轮车旁,沿着那条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的土路,步入了林家村的腹地。
车轮碾过干燥的浮土,扬起细微的烟尘。一踏入这片土地,一种与四九城那个
充斥着算计、嫉妒、阴险毒辣的四合院截然不同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这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眼,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炊烟的呛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牲畜粪便的气息,混杂成一种原始而质朴的乡村味道。
时近正午,日头晒得人脊背发烫。村里那条主要的土路两旁,低矮的土坯房和
灰瓦房参差错落。有些村民正端着粗瓷大碗,蹲在自家门槛上或院墙根下,
稀里呼噜地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嚼着硬邦邦的窝头;有些则在院子里忙着劈柴、喂鸡,
听到外面不同寻常的车轮声和脚步声,都下意识地抬起头,停下手中的活计,
好奇地张望过来。看到一辆城里人才会雇的三轮车,一个身姿挺拔、
穿着虽旧却异常板正军装的陌生青年推着一辆崭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自行车,
车上还坐着两个穿着干净、明显是城里人打扮的女人(尽管衣服也打了补丁),
这奇特的组合在平静得近乎凝滞的村落里,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