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漏洞百出的“故事太感人了”,像一片轻飘飘的、完全无法承重的羽毛,悬浮在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既苍白又可笑。
江墨吟在说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恨不得将头埋进桌上那本被自己眼泪打湿的《社会心理学》里,假装自己从不存在。她不敢去看沈砚的眼睛,只能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僵硬地坐在那里,双手无措地绞在一起。
沈砚没有说话。
他的大脑,在经历了那场光怪陆离的、充满了无尽雨声和悔恨的噩梦,以及一睁眼就看到她泪流满面的巨大冲击后,依旧处在一种混沌的、低速运行的状态。
但他不是傻子。
他清楚地知道,一本专业的心理学教材,无论如何也“感人”不到让人泪流满面的地步。他也清楚地知道,她此刻通红的眼眶、慌乱的神情,以及那句一戳就破的谎言背后,一定藏着一个他不知道的、让她如此失态的理由。
他的第一反应,是追问。是想立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张挂着晶莹泪痕、因为心虚和慌乱而显得格外惹人怜爱的脸上时,所有的追问,都哽在了喉咙里。
梦境的碎片还在脑海里翻腾——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水,那个在雨中渐行渐远的、决绝的背影,以及那份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的、迟来的悔恨。梦里的痛苦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此刻,那份浓重的、无处安放的愧疚感,依然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更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她就在他面前哭泣。
但他的直觉,一种强大到超越了逻辑思考的本能,却在疯狂地告诉他——她的眼泪,与他有关。与那个他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雨夜有关。
“我做错了什么?”——这个念头,像一颗带着铁锈的钉子,狠狠地钉入了他的心脏。
他看着她因为慌乱,而用手背胡乱擦拭眼泪的动作。那动作很急,甚至有些粗鲁,结果不但没有擦干眼泪,反而将泪痕在白皙的脸颊上抹得更开,留下了一道道狼狈的水渍。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不是怜惜,那是一种更深刻、更尖锐的情感——心疼。
一阵强烈到近乎窒息的心疼。
在这一刻,所有关于梦境的困惑,所有关于她为何哭泣的疑问,都退居到了次要位置。他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清晰无比、占据了他全部思绪的念头。
别让她再哭了。
他没有再试图用言语去打破僵局。因为他知道,自己那笨拙的语言,在此时此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默默地转过头,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最终锁定在角落那个方形的纸巾盒上。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像是第一次学习操作自己身体的机器人。他伸出手,慢慢地、极其刻意地,从里面抽出一张洁白的纸巾。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他自己,也让江墨吟,都彻底愣住的动作。
他身体前倾,越过了两人之间那条无形的、名为“安全距离”的界线。
他的靠近,瞬间改变了两人之间的空间感。江墨吟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干净清爽的气息。她甚至能看到他因为刚刚睡醒,而显得有些迷离的、长长的睫毛。
他的手,那只握着纸巾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秒。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因为长期握持相机而指腹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此刻,这只手显得有些犹豫,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正在执行一个它从未接触过的、精密到极致的任务。
最终,那只手还是缓缓地、坚定地,落了下来。
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巾,他温热的指腹,轻轻地触碰到了她冰凉的、还挂着泪痕的脸颊。
江墨吟浑身一震。
那触感是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清晰。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能感觉到他动作里的小心翼翼,能感觉到那层薄薄的纸巾,正在温柔地、一点一点地,吸走她脸上的湿意。
这个动作,笨拙到了极点。
他不像那些情场高手,懂得如何用最优雅的姿态去安抚一个哭泣的女孩。他的动作甚至有些僵硬,力道也控制得不算完美。
但正是这份笨拙,这份毫无技巧的、纯粹出于本能的温柔,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江墨吟情绪的最后一道闸门。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欲望或调侃,只有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让她心脏都为之紧缩的心疼与关切。
刚刚被她强行压下去的、那场由“真相”引发的内心海啸,在这一刻,以更加汹涌、更加无法抗拒的姿态,卷土重来。
心痛、狂喜、委屈、感动……
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都融合成了一种东西——眼泪。
她不再试图掩饰。那双刚刚有所收敛的眼睛,再次决了堤。大颗大颗的、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沿着他的指尖,滑落下来。
这一次,她不再是无声的哭泣。压抑已久的、细微的抽泣声,从她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二次决堤,让沈砚彻底慌了神。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对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他只知道,他想让她别哭,结果她却哭得更凶了。
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慌乱,攫住了他。
他像一个面对着复杂机器故障、却只有一把锤子的修理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唯一会做的动作。
他不断地从纸巾盒里抽出新的纸巾,一张又一张,笨拙地、执着地,为她擦拭着那仿佛永远也擦不完的眼泪。
“别哭了……”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沙哑干涩。
眼泪还在流。
“我在这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出最本能的话。
抽泣声还在继续。
“对不起……”
这三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那仿佛是梦境的残留,是那场大雨里,他最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在此刻,借由现实的场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而这句无意识的道歉,却再次狠狠刺痛了江墨吟的心。
她哭得更厉害了,但这次的眼泪里,却少了几分痛苦,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释放。
他们两人这番动静不小的“拉锯战”,终于引起了阅览区其他学生的注意。零星的、好奇的目光,开始不约而同地,朝他们这个角落投射过来。
江墨吟终于从那场情绪的漩涡中,被这些目光拉回了现实。
她猛地意识到,他们还在图书馆,还在这个需要绝对安静的公共场合。
她的脸颊再次升温,这一次,是纯粹的尴尬。
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沈砚那只还在她脸上辛勤“工作”的手。他的手腕很烫,与她冰凉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我没事了。”她摇着头,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只感冒了的小猫。
沈砚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鼻尖,眼神里的担忧却没有减少分毫。
“走吧,我们……出去说。”江墨吟小声提议。她现在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公开“行刑”的地方待下去了。
沈砚点了点头。
两人在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极致尴尬与极致亲密的诡异氛围中,开始迅速地收拾东西。
沈砚将自己的书和电脑塞进包里,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被他搭在椅背上、属于江墨吟的那件黑色羽绒马甲上。
他拿起马甲,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递给她。
他走到她的身后,将马甲撑开,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邀请她穿上的姿态。一个属于男朋友的、体贴的姿态。
江墨吟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没有矫情,也没有拒绝。她顺从地、有些僵硬地,将双臂伸进了袖子里。在他为她拉上马甲的瞬间,他温热的指背,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了她的脖颈。
那轻微的触碰,让她整个人都微微一颤。
收拾好一切,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这个见证了太多情绪风暴的阅览区。
夕阳的余晖,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没有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