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刑部大牢。钟夏夏穿着一身素衣,站在水牢入口。
石阶往下延伸,隐入黑暗。潮湿霉味混着血腥气,从底下涌上来。像地狱的呼吸。
她记得这儿。
三年前,她在这里泡了三十七天。冰冷脏水没过胸口,老鼠从脚边游过,狱卒的鞭子抽在身上。
每一天,都像一辈子。“钟娘子。”狱卒头子点头哈腰,“您真要下去?”
“嗯。”钟夏夏提着灯笼,“带路。”狱卒头子犹豫。
“下面……不太干净。要不把人提上来?”
“不用。”钟夏夏率先走下石阶,“我就在下面问。”
石阶湿滑,长满青苔。灯笼昏黄,勉强照亮脚下。她走得很稳,一步,两步,二十步。
到底。
水牢不大,三丈见方。中间是个水池,水深齐腰。水里泡着个人,只露出肩膀以上。
双手被铁链锁在池边石柱上。
头发散乱,遮住脸。但钟夏夏认得——张大山,刑部老狱卒。当年用烙铁烫她后背,说“贱人,就该烙个贱字”。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张大山。”钟夏夏开口。
水里那人动了动,抬起头。脸上全是伤,新旧交错。
左眼瞎了,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眶。看见钟夏夏,他咧嘴笑了。
“哟,钟娘子。”声音嘶哑,“三年不见,出息了。能进这水牢看我了。”钟夏夏没说话。
只是走到池边,蹲下。灯笼举高,照亮他的脸。那张曾经凶恶的脸,现在只剩狼狈。“认得我吗。”她问。
“怎么不认得。”张大山啐出口血水,“尚书府千金,钟夏夏。后背那个‘贱’字,还是老子亲手烙的。”
他很得意。像在炫耀功绩。钟夏夏也笑了。
“记得就好。”她放下灯笼,“那我问你,当年谁指使你,对我用刑。”
张大山愣住。然后大笑。笑声在水牢里回荡,像鬼哭。
“谁指使?没人指使!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现在想报仇?来啊,杀了我!”
钟夏夏没动。只是看着他,眼神平静。
“张大山,你有个儿子,今年十六岁。在城西铁匠铺当学徒,还没娶妻。”
张大山笑容僵住。“你……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钟夏夏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展开,“这是你儿子的卖身契。我从铁匠铺买来的。”她顿了顿。
“你说,我把他卖到北境矿场,能换多少钱?”张大山脸色煞白。“你敢!”
“我敢。”钟夏夏收起卖身契,“三年前我就敢杀人,现在更敢。”她站起身,俯视他。
“回答我的问题。谁指使你,对我用刑。说了,你儿子平安。不说……”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张大山嘴唇颤抖。
他盯着钟夏夏,盯着这个曾经在他鞭下惨叫的姑娘。三年时间,她变了。眼神冰冷,像淬过冰的刀。
“是……是李侍郎。”他最终说,“他派人传话,说往死里折腾你。最好……让你死在水牢里。”
钟夏夏心脏一紧。“为什么。”
“不知道。”张大山摇头,“我们这些底下人,只听话办事。上面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他顿了顿。
“但李侍郎那阵子常进宫,跟秦姑姑走得很近。有次我送饭,听见他们说……说什么‘皇后娘娘要钟家绝后’。”钟夏夏握紧拳头。
指甲陷进掌心,渗出血。但她感觉不到疼。“还有呢。”她声音平静。
“还有……你爹。”张大山压低声音,“他死前三天,被提审过。审他的人是……是洛尚书。”
钟夏夏瞳孔骤缩。“洛文渊?”
“嗯。”张大山点头,“那天我当值,守在外面。听见里面吵得很凶,洛尚书说什么‘别怪我,是皇后逼的’。你爹骂他‘走狗,不得好死’。”
他顿了顿。“后来你爹撞柱自杀,血溅了一地。洛尚书出来时,脸色很难看,手在抖。”
钟夏夏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画面——父亲被锁在刑架上,洛文渊站在他面前。
两个曾经同朝为官的人,一个即将赴死,一个充当刽子手。多么讽刺。
“所以……”她睁开眼,“我爹不是畏罪自杀,是被逼死的?”
“算是吧。”张大山叹气,“其实……你爹本来不用死。皇后起初只想流放他,可他不肯认罪,非要查到底。”他看着钟夏夏。
“钟娘子,你爹是条汉子。死到临头,还在喊‘钟家无罪’。可这世道……好人活不长。”钟夏夏眼泪涌出来。
但她没哭出声,只是仰头,把眼泪逼回去。然后低头,看着张大山。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我娘……怎么死的。”张大山沉默。
良久,他开口:“你娘不是投湖自尽。”钟夏夏心脏骤停。“那是什么。”
“是被人推进去的。”张大山声音很低,“那天夜里,我当值巡逻。看见两个人影在池塘边拉扯,然后……噗通一声。”他顿了顿。
“我躲起来,没敢出声。后来那两人走了,我才敢过去看。你娘浮在水里,已经没气了。”
钟夏夏浑身颤抖。“那两个人……是谁。”
“看不清。”张大山摇头,“天太黑,又离得远。但其中一个……个子很高,背影像洛尚书。”他顿了顿。
“另一个……是个女人。穿着宫装,像是……秦姑姑。”钟夏夏后退一步。
撞在石壁上。冰冷触感传来,冻得她浑身发颤。她盯着水面,盯着张大山狼狈的脸。
原来母亲不是自尽。是被推下去的。被洛文渊和秦月,联手杀害。
“为什么……”她声音嘶哑,“为什么连我娘都不放过……”
“因为你娘知道太多。”张大山叹气,“她手里有你爹留下的证据,想告御状。皇后怕事情败露,只能灭口。”钟夏夏笑了。
笑声凄厉,在水牢里回荡。像鬼哭,像狼嚎。三年了,她终于知道真相。
可这真相,太残忍。残忍到她宁可不知道。
“你儿子……”她最终说,“我会放了。但你得帮我做件事。”“什么事。”
“写份供词。”钟夏夏从怀里掏出纸笔,“把你刚才说的,全写下来。签字画押。”
张大山犹豫。“写了……我会死。”“不写,你儿子死。”钟夏夏看着他,“选吧。”
张大山盯着她,盯着她眼底那片冰冷的决绝。良久,他点头。“我写。”钟夏夏把纸笔递过去。
张大山艰难地接过,趴在水池边,借着灯笼光,一个字一个字写。写得很慢,手在抖。
血从伤口渗出,染红纸张。但他没停。
写完,签字,按手印。然后把纸递给钟夏夏。“给。”
钟夏夏接过,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折好,塞进怀里。
“你儿子今晚会离开京城。”她说,“去江南,隐姓埋名。以后……别找他。”
张大山松口气。“多谢。”钟夏夏没接话。
只是提起灯笼,转身要走。走到石阶口,停住。
“张大山。”她没回头,“三年前那三十七天,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杀了你。”
她顿了顿。“现在……我不想了。”说完,走上石阶。没回头。
张大山盯着她背影,直到消失。然后低头,看着自己泡在脏水里的身体。
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哭了。钟夏夏走出水牢时,天已大亮。
阳光刺眼,她抬手遮了遮。等在门口的狱卒头子迎上来。
“钟娘子,问完了?”“嗯。”钟夏夏递过去一锭银子,“多谢。”
狱卒头子接过,掂了掂,眉开眼笑。“您客气。以后有事,尽管吩咐。”钟夏夏点头,走出刑部大牢。
街上人来人往,喧闹繁华。她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阳光很好,春天真的来了。
可她的春天,永远留在了三年前。留在了那个海棠花开的季节。
留在了父母还在,弟弟还活着的时候。“钟娘子。”身后传来声音。
钟夏夏转身,看见一个太监。穿着青色宫服,面白无须。“哪位。”她问。
“陛下有请。”太监躬身,“请随咱家入宫。”钟夏夏心脏一跳。
“什么事。”“您去了就知道。”太监侧身,“请。”
钟夏夏犹豫。但最终还是点头。“带路。”
马车等在街口,很普通,不引人注意。钟夏夏上车,太监坐在对面。马车启动,驶向皇宫。
一路上,太监闭目养神,没说话。钟夏夏看着窗外,看着越来越近的宫墙。
心里有种不祥预感。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马车从侧门进宫,没走正门。穿过长长甬道,停在一座偏殿前。殿门紧闭,四周无人。
“请。”太监推开车门。钟夏夏下车,跟着他走进偏殿。殿内很暗,只点着几支蜡烛。正中坐着个人,正是少年皇帝。
“民女钟夏夏,叩见陛下。”钟夏夏跪下行礼。“平身。”皇帝声音很轻,“赐座。”
宫女搬来绣墩,钟夏夏坐下,垂着眼。她能感觉皇帝在打量她,目光锐利,像刀子。
“这三个月,你去哪儿了。”皇帝开口。
“江南。”钟夏夏坦然,“葬了洛景修,然后……四处走走。”“走完了吗。”
“走不完。”钟夏夏抬眼,“有些路,得走一辈子。”皇帝沉默。
良久,他开口:“朕查清楚了。皇后的罪证,都在暗账里。包括毒杀先帝,陷害忠良,通敌叛国。”他顿了顿。
“昨日,朕已下旨废后,打入冷宫。秦月杖毙,李侍郎流放。所有牵扯此案的人,都已伏法。”
钟夏夏心脏狂跳。“那……钟家的案子……”
“翻案了。”皇帝看着她,“你父亲追封忠国公,你母亲追封一品诰命。钟府发还,田产归还。你弟弟……朕已派人去寻尸骨,迁入祖坟。”
他每说一句,钟夏夏眼泪就多流一分。到最后,她捂着脸,泣不成声。三年了。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父亲清白了。母亲安息了。
弟弟能回家了。可为什么……心还是这么疼?
“朕还查到一件事。”皇帝声音忽然低沉,“关于洛景修。”
钟夏夏抬头。泪眼模糊里,她看见皇帝脸色凝重。
“他……没死。”三个字,像惊雷。钟夏夏愣住。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能盯着皇帝,盯着他严肃的脸。“你说……什么?”
“他没死。”皇帝重复,“那晚箭上确实有毒,但他命大。太医用药吊住命,朕让人把他送出宫,藏了起来。”
钟夏夏浑身颤抖。“在哪儿……”
“不能告诉你。”皇帝摇头,“皇后余党未清,还有人想杀他。知道的人越少,他越安全。”
钟夏夏站起来。“我要见他。”“不行。”皇帝也站起来,“现在不行。”
“为什么!”
“因为他在养伤。”皇帝看着她,“伤很重,昏迷了三个月,昨天才醒。但余毒未清,记忆……有些混乱。”钟夏夏心脏骤缩。“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皇帝叹气,“他记得一些事,忘了另一些事。记得自己是谁,记得洛家,记得皇后……”
他顿了顿。“但不记得你。”钟夏夏后退一步。
撞到椅子,踉跄着扶住桌沿。她盯着皇帝,盯着他歉疚的眼神。忽然觉得可笑。
可笑到想哭。“不记得……我?”
“嗯。”皇帝点头,“太医说,是余毒影响。可能……永远想不起来。”
钟夏夏笑了。笑声凄惨,像凋零的花。
“所以……我等他三个月,等他死而复生。结果……他忘了我?”皇帝没说话。
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那片破碎的痛。像镜子,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映着绝望。
“也许……是好事。”皇帝最终说,“忘了那些仇恨,忘了那些痛苦。他可以重新开始。”
钟夏夏盯着他。“那我呢。”皇帝沉默。
良久,他开口:“你可以去见他。但……不能告诉他你是谁。不能刺激他,不能让他想起那些事。”他顿了顿。
“太医说,强行想起,可能毒发身亡。”钟夏夏握紧拳头。
指甲陷进掌心,血渗出来。但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心像被掏空,冷风灌进来。
冻得她浑身发颤。“他在哪儿。”她最终问。
“城北,白云观。”皇帝递过来一块令牌,“凭这个进去。但记住——不能相认。”钟夏夏接过令牌。
铁制的,冰凉刺骨。上面刻着“御”字,是皇帝亲令。
“他……”她声音发抖,“过得好吗。”
“还好。”皇帝转身,看向窗外,“观里清静,适合养伤。有个老道士照顾他,医术不错。”他顿了顿。
“你去看看吧。但……别让他看见你。”钟夏夏握紧令牌。“多谢陛下。”
她转身往外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走到门口,停住。
“陛下。”她没回头,“如果……如果他想起来了,请您告诉他——我在临安,柳巷,第三户。门口有棵桂花树。”
皇帝沉默。良久,他开口:“好。”钟夏夏走出偏殿。
阳光刺眼,她抬手遮了遮。眼泪终于滚下来,止不住。她没擦,任它流。
走到宫门口,马车还在等。她上车,对车夫说:“城北,白云观。”
马车启动,驶出皇宫。钟夏夏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手里紧紧攥着那块令牌。
像攥着最后一点希望。又像攥着最后一点绝望。
白云观在城北山上,很偏僻。山路崎岖,马车走得很慢。钟夏夏看着窗外,看着满山新绿。
春天真的来了。万物复苏。可她的心,还留在冬天。终于,到了。
白云观很旧,墙皮剥落,门漆斑驳。但很干净,院子里扫得一尘不染。有道士在扫地,看见马车,停下来。
钟夏夏下车,递上令牌。道士看了看,侧身。“请。”钟夏夏走进去。
观里很安静,只有诵经声,和木鱼敲击声。她跟着道士穿过庭院,来到后院。
后院更安静。只有几间禅房,门窗紧闭。道士指着最里面那间。
“洛施主在那里。”钟夏夏点头。道士离开。
她站在原地,盯着那扇门。很久,没动。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疼得她喘不过气。最终,她走过去。
没敲门,只是透过窗纸缝隙,往里看。屋里很简单。
一床,一桌,一椅。床上躺着个人,盖着薄被。侧着脸,对着窗户。是洛景修。
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还活着,胸口在微微起伏。钟夏夏捂住嘴。眼泪无声滑落。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以为已经死去的男人。看着他活着,呼吸着,却……不记得她。
多残忍。她想起他说“替我活着”。想起他说“看桂花”。
想起他说“生同衾,死同穴”。现在,他活着。却把她忘了。
门忽然开了。老道士走出来,看见她,愣了下。
“施主是……”“路过。”钟夏夏抹掉眼泪,“听说观里景致好,来看看。”
老道士点头。“后院清静,施主自便。”说完,走了。
钟夏夏站在门口,盯着那扇虚掩的门。心里有个声音在喊:进去,进去看他。
可脚像钉在地上,动不了。良久,她转身。想走。却听见屋里传来声音:“谁在外面。”钟夏夏僵住。
那声音……是洛景修。虚弱,沙哑,但确实是他。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屋里传来窸窣声。接着,门开了。
洛景修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穿着白色中衣,头发披散。脸色苍白,眼神茫然。
看见钟夏夏,他愣了下。“你是……”
钟夏夏看着他,看着他陌生的眼神。心像被撕裂,疼得她说不出话。
“路过。”她最终挤出两个字,“打扰了。”
转身想走。“等等。”洛景修叫住她,“我们……是不是见过?”
钟夏夏停住。背对着他,眼泪汹涌。“没有。”她声音嘶哑,“没见过。”
“可我觉得……”洛景修皱眉,“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他顿了顿。“梦里。”钟夏夏握紧拳头。
指甲陷进掌心,血渗出来。但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心像被碾碎,一片片,掉在地上。
“你认错人了。”她最终说。然后,快步离开。没回头。
她怕回头,怕看见他茫然的眼神,怕自己忍不住,扑过去说“我是钟夏夏”。可她不能。皇帝说了,不能刺激他。
不能让他想起那些仇恨,那些痛苦,那些……关于她的一切。她走出白云观。
走到山下,回头看了一眼。观里炊烟袅袅,像寻常人家。像没有仇恨,没有算计,只有平静。也许……这样也好。
他忘了她,忘了仇恨,忘了这肮脏的一切。可以重新开始。过平静的日子。
看桂花,看日出,看这人间烟火。而她……会替他记得。
记得那些爱,那些恨,那些生生死死的承诺。
马车还等在山下。车夫问:“娘子,去哪儿?”
钟夏夏看着远方。看了很久。然后开口:“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