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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被押下时,脖子青筋暴起。他猛地扭头,眼球布满血丝,死死盯住殿柱旁垂手而立的洛景修。

“好一个‘闲散’世子!”

那声狞笑像淬了毒的钩子,在空旷金殿里荡出回音。满朝文武呼吸一滞,数百道目光无声转向那位白衣世子。

洛景修垂着眼。

他站姿很松,肩线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袖口云纹随着指尖细微颤抖,烛光在锦缎上滑过一道冷弧。

皇帝没说话。九龙御座高高在上,冕旒玉珠遮了半张脸。

只能看见那只扶在鎏金扶手上的手,指节缓缓叩了两下。

咚。咚。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钟夏夏还跪在殿中央。囚衣下摆浸透暗红血渍,膝盖压着冰凉金砖,寒气顺着骨头缝往上爬。

她抬着头,视线从康王扭曲的脸移向洛景修,再移向御座那片晃动的玉珠帘。

空气凝成胶。禁军铁甲摩擦声格外刺耳,康王被反剪双臂拖出殿门。

靴底刮过门槛时,他最后嘶吼了一声:“洛景修——你今日算计我,明日——”

殿门轰然闭合。尾音被掐断在厚重的朱红门板外。朝堂死寂。

钟夏夏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一下,又一下。她咽下喉间血腥味,指甲抠进掌心旧伤,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钟氏。”皇帝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可钟夏夏脊背窜起一阵寒意——那是猛兽打量猎物时的语气,轻描淡写里藏着刀。

“你平冤有功。”冕旒玉珠轻晃,“想要什么赏赐?”

钟夏夏伏身叩首。额头贴住金砖,冰凉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民女不敢求赏。”她声音嘶哑,每个字都碾过喉咙砂石,“只求陛下明鉴,还我钟家清白。”

“清白……”皇帝重复这两个字,尾音拖得很长。

他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让殿内温度骤降三度。

“洛世子。”

玉珠帘哗啦轻响,皇帝侧过头,目光像淬冰的针,精准刺向柱边那袭白衣。

“此案能破,你出力不少。”洛景修终于抬起眼。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唇角还弯着一点弧度。可钟夏夏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攥得发白,衣袖布料绷出细密褶皱。

“陛下谬赞。”他声音平稳,“臣不过凑巧,那日路过暗市,碰见个卖香料的西域商人。想起钟姑娘身上沾的异香,这才顺藤摸瓜。”

“凑巧。”皇帝咀嚼这个词,“真是巧。”

他身体前倾,玉珠帘晃开一道缝隙。

烛光照亮半张脸——眼窝深陷,眼尾皱纹像刀刻的沟壑。那双眼睛盯着洛景修,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朕记得,你父亲镇北王当年,也最擅长‘凑巧’。”皇帝慢条斯理地说,“北戎犯边,他‘凑巧’屯兵三十里外。南疆叛乱,他‘凑巧’押送粮草经过。如今到了你这代……”

他顿了顿。满朝文武连呼吸都放轻了。

“连宫里刺杀案,你都能‘凑巧’撞破关键线索。”皇帝指尖叩着扶手,“洛家这份运气,倒是代代相传。”

话音落地,殿内落针可闻。钟夏夏掌心渗出冷汗。

她听懂了——这不是夸赞,是剐骨刀。每一句“凑巧”,都在皇帝心里刻下一道疑痕。

洛家手握北境兵权,世代镇守边关,本就是悬在皇权头顶的剑。如今这代世子又展现出如此可怕的情报网和行动力……

龙椅上那位,睡不着了。洛景修依旧垂着眼。

他忽然撩袍跪下,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臣惶恐。”他额头贴地,“父亲常教诲,为臣者当忠君爱国,谨守本分。此次贸然插手宫闱案,实因不忍见陛下受奸人蒙蔽,更不忍忠良之后蒙冤赴死。若此举逾越,臣甘愿领罚。”

每一句都滴水不漏。可越完美,越可疑。皇帝沉默了很久。

久到钟夏夏膝盖失去知觉,久到殿角铜漏滴下第十颗水珠。

“起来吧。”皇帝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救驾有功,该赏。”

他招了招手。

总管太监捧上一卷明黄圣旨,尖细嗓音刺破死寂:“钟氏夏夏,沉冤得雪,特赐黄金千两,南海明珠十斛,恢复其父生前爵位封号。另,准其入宫学修习三月,以彰天恩。”

钟夏夏叩首谢恩。

指尖掐进掌心旧伤,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入宫学?那是皇子皇女读书的地方。皇帝把她放在眼皮底下,是要监视,还是要……

她不敢深想。太监又展开第二卷圣旨:“镇北王世子洛景修,护驾有功,洞察奸邪,特赐东海珊瑚屏风一座,御制宝剑一柄,加封太子少傅虚衔,可随时入宫觐见。”

虚衔。

钟夏夏心里冷笑。太子少傅听着风光,实则半点实权没有。反而“随时入宫觐见”,是把人拴在京城,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好一招明升暗控。洛景修叩首,声音听不出喜怒:“谢陛下隆恩。”

他起身时,袖口拂过金砖。钟夏夏看见他指尖有一道新鲜血痕——方才跪地时,指甲刺破了掌心。

朝会散了。

文武百官鱼贯而出,没人敢交谈。靴底摩擦地面声沙沙作响,像一群惊弓之鸟掠过殿堂。

钟夏夏拖着伤腿走出殿门。天光刺眼。她抬手挡了挡,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却步步踩在心跳节拍上。“钟姑娘。”

洛景修的声音贴着她耳廓响起,温热气息拂过颈侧。

“伤还好?”钟夏夏没回头。

她看着汉白玉台阶下那片空旷广场,禁军铁甲在日光下反射冷光。

“死不了。”她说。洛景修走到她身侧。

两人并肩站在高阶上,影子被日光拉长,斜斜投在朱红宫墙上。风吹过他衣袖,带来很淡的松香,混着一丝血腥。

“陛下赏的宅子在城西。”他声音很平,“我让人收拾过了,药和大夫都备着。”

“世子费心。”

“应该的。”他侧过头,日光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边,“毕竟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最后几个字咬得很轻。钟夏夏终于转头看他。

洛景修脸上挂着惯常那种笑,唇角弧度完美,眼里却结着冰。

那层冰下有东西在翻涌——是怒意,是警惕,还是别的什么,她看不透。

“船?”她重复这个字,“世子觉得,我们这条船……还能在海上漂多久?”

洛景修没答。他目光投向远处宫门,那里车马喧嚣,官员们正陆续离开。

“漂到该沉的时候。”他说,“或者,漂到把别的船都撞沉的时候。”

钟夏夏心脏重重一跳。她还想说什么,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小跑过来,喘着气行礼:“钟姑娘,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前往宫学,祭酒大人已在等候。”

来了。钟夏夏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脸上已换上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

“民女领旨。”她转身要走,衣袖忽然被人扯住。

力道很轻,只拽住一角布料。洛景修手指擦过她腕骨,指尖冰凉。

“宫学水深。”他声音压得极低,气流擦过她耳畔,“尤其西厢甲字班,里头坐着的……可不止皇子皇女。”

钟夏夏瞳孔微缩。“世子这是提点我?”

“算是。”他松开手,袖口滑落遮住指尖,“毕竟你死了,我损失很大。”

他说得直白又残忍。钟夏夏却笑了。

“放心。”她转身走下台阶,背对他挥了挥手,“我命硬,阎王不收。”

脚步声渐远。洛景修站在原地,看着她一瘸一拐走远。

日光把她影子拉得很长,那截染血囚衣下摆在风里晃动,像垂死鸟的翅膀。

他袖中手指缓缓收紧。掌心那道伤口又渗出血,温热液体浸透布料。

“世子爷。”

阴影里走出一个人,黑衣,脸蒙在兜帽下。

“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召了影卫统领,密谈半个时辰。”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内容探不到,但统领出来时……脸色很差。”

洛景修没动。他依旧看着钟夏夏消失的宫道方向。

“知道了。”

“还有……”黑衣人迟疑片刻,“二皇子那边,今日早朝后去了贵妃宫里,待了足有一个时辰。我们的人听见……提到了‘兵权’和‘北境’。”

风忽然大了。宫墙上的旌旗猎猎作响,铁链拉扯旗杆发出刺耳摩擦声。

洛景修终于转过身。日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脸陷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康王倒了,空出来的位置……”他轻声说,“多少人盯着呢。”

黑衣人躬身:“要动手吗?”“不急。”洛景修迈步走下台阶,“先让他们争。争得头破血流了,我们再去……捡便宜。”

他脚步很稳。白衣在风里翻飞,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鹤。宫学设在皇城东南角,僻静,但规格极高。

钟夏夏跟着小太监穿过三道月门,沿途青松翠柏,假山流水,俨然是个独立小天地。可越是雅致,她心里那根弦绷得越紧——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祭酒是个干瘦老头,山羊胡,眼睛眯成缝。

“钟姑娘。”他拱手,态度客气得疏离,“陛下恩典,许您入甲字班旁听三月。这是课表,这是规训册,这是……”

他递过来一堆东西。钟夏夏接过,指尖擦过册页——纸张边缘锋利,割得皮肤微疼。

“甲字班现有学子七人。”祭酒引着她往里走,“三位皇子,两位公主,还有两位……是朝中重臣嫡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其中镇国公府那位小公子,性子有些……”他没说下去,只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钟夏夏懂了。纨绔子弟。她点点头:“谢祭酒提点。”

穿过最后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开阔庭院,青石板铺地,四周植满湘妃竹。竹林深处有座敞轩,里头人影绰绰。

还没走近,就听见瓷器碎裂声。紧接着是少年尖利的嗤笑。

“裴云琅,你爹不过是个三品侍郎,也配跟我坐一桌?”

钟夏夏脚步一顿。祭酒脸色发白,急步上前:“小侯爷!使不得——”话音未落,敞轩里飞出一方砚台。

墨汁泼洒,在空中划出漆黑弧线,直直砸向钟夏夏面门!

她没躲。甚至没眨眼。

砚台擦着她鬓角飞过,砸在身后廊柱上,“砰”一声闷响,碎成几瓣。墨汁溅上她脸颊,冰凉黏腻。

敞轩里安静了一瞬。七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正中央是个锦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手里还抓着另一只茶杯。他生得极好,桃花眼,薄唇,只是眉眼间那股跋扈气坏了整张脸。

“哟。”他挑眉,“这谁啊?”

祭酒急忙挡在钟夏夏身前:“小侯爷,这位是陛下特准入学的钟姑娘,您……”

“钟姑娘?”少年打断他,上下打量钟夏夏,目光在她染血囚衣上停了停,“就是那个天牢里滚过一圈的?”

哄笑声响起。敞轩里其他几个少年少女也跟着笑起来,只有角落坐着个青衫少年没动。他垂眼看着手里书卷,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钟夏夏抹掉脸上墨渍。她往前走,一步,两步。脚步很稳,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声音。

锦衣少年笑容淡了。他眯起眼:“你干什么?”钟夏夏停在他面前三尺处。

日光从竹叶缝隙漏下来,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光影。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镇国公府小侯爷,卫铮。”她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你父亲卫国公,上月因为南疆军饷案,被御史台参了三本。陛下留中不发,不是忘了,是在等。”

卫铮脸色骤变。“你胡说什么——”

“我在说,”钟夏夏往前一步,几乎贴着他鼻尖,“你今日在这打碎一方前朝古砚,价值三千两。这事传出去,御史台下一本奏折,会不会写‘镇国公府奢靡无度,纵子行凶’?”

死寂。连风吹竹叶声都停了。

卫铮攥着茶杯的手指节发白,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角落那个青衫少年终于抬起头。他看了钟夏夏一眼。

那眼神很静,像深秋的湖,表面平静,底下却沉着什么东西。

钟夏夏没理他。她转身走向最末一张空桌,坐下,翻开规训册。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那场冲突根本没发生。

祭酒擦了把冷汗,干笑两声:“那、那咱们开始上课……”一堂课讲得七零八落。

卫铮全程铁青着脸,再没出声。其他几个学子也安分不少,只是时不时偷瞟钟夏夏,眼神复杂。

钟夏夏垂眼盯着书页。

纸上字迹在晃动——她伤太重了,失血加上连日紧绷,眼前一阵阵发黑。掌心旧伤被指甲抠破,血渗出来,染红袖口。

终于熬到下课。祭酒如蒙大赦,匆匆宣布散学。学子们鱼贯而出,卫铮经过钟夏夏桌边时,脚步顿了顿。

“你等着。”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钟夏夏没抬头。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她才撑着桌子站起来。

腿在抖。她扶着墙慢慢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穿过回廊时,眼前忽然一黑——

一只手扶住她胳膊。力道很稳,指尖冰凉。钟夏夏猛地抬头。

是那个青衫少年。他还捧着书,目光落在她苍白脸上,沉默片刻,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

“金疮药。”他说,“宫里御制的,比外面好。”声音清冽,像山涧泉。

钟夏夏没接。她盯着他眼睛:“为什么?”少年睫毛颤了颤。

“你刚才说的……南疆军饷案,是真的?”他声音很轻,“我父亲……也牵涉其中?”

钟夏夏心脏重重一跳。她忽然想起祭酒的话——甲字班七人,有两位朝臣嫡子。一位是卫铮,另一位……

“你是裴云琅。”她说,“吏部侍郎裴大人之子。”

裴云琅点头。他手指攥紧瓷瓶,指节泛白:“父亲上月突然告病,闭门不出。我问过,他只说染了风寒。可今日你……”

他没说下去。但钟夏夏懂了。

朝堂上那些暗流,已经蔓延到宫学,蔓延到这些少年身上。他们或许不懂政治,却敏锐嗅到了父辈的危机。

她接过瓷瓶。冰凉的釉面贴着掌心。

“你父亲没事。”她说得很快,“军饷案牵涉太广,陛下暂时不会动。但他需要有人递台阶——比如,让你在宫学安分守己,别惹事。”

裴云琅瞳孔缩了缩。他盯着钟夏夏看了很久,久到竹影爬上他肩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钟夏夏推开他手,踉跄站直,“我们现在,算是半个同窗。”

她转身走了。背影在竹林间晃了晃,消失于门外。裴云琅站在原地。

风卷起他书页,哗啦作响。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扶她时触到的温度,冰冷,颤抖,却倔强得不肯倒下。

钟夏夏没回皇帝赏的宅子。她绕了三条街,确认没人跟踪,闪身进了一条暗巷。巷子尽头有家不起眼的药铺,门板上积着厚厚灰尘。

她推门进去。药铺里昏暗,柜台后坐着个打盹的老头。听见门响,他撩起眼皮,浑浊眼珠转了转。

“姑娘抓药?”

“嗯。”钟夏夏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柜台上,“要三副金疮药,一副安神散,再加……”

她顿了顿。“再加二两砒霜。”老头动作停了。

他慢慢坐直,盯着钟夏夏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露出嘴里仅剩的几颗黄牙。

“砒霜可不好弄。”他说,“官家查得严。”钟夏夏又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

玉佩质地普通,边缘却刻着一个小小的“康”字——这是从康王府杀手身上顺来的。

老头眼睛亮了。他接过玉佩,在手里掂了掂,起身掀开帘子进了后堂。片刻后回来,手里多了几个油纸包。

“药。”他推过来,“砒霜……得加钱。”钟夏夏把最后一块银子放下。

老头满意了,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小瓷瓶,塞进她手里。

“省着用。”他压低声音,“这玩意儿……见血封喉。”

钟夏夏收起瓷瓶,转身要走。“姑娘。”老头忽然叫住她。她回头。

老头咧着嘴笑,露出黑洞洞的牙床:“最近城里不太平,夜里……少出门。”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钟夏夏却听懂了。她点头:“谢了。”

推开药铺门,天已经擦黑。街道上行人稀少,两旁的铺子陆续点起灯,昏黄光线在青石板路上拖出长长影子。

钟夏夏拐进另一条巷子。这里更暗,两侧高墙遮了天光。她走得很慢,右手缩在袖中,攥紧了那瓶砒霜。

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一声,两声。然后变成了两声——身后多了一个人。

钟夏夏没回头。她继续往前走,拐过第三个弯时,忽然提速。身后那人也跟着提速,靴底踩过积水,溅起细碎水声。

前方是个死胡同。高墙堵住去路,墙角堆着破旧竹筐。钟夏夏在墙根停下,缓缓转身。

巷口站着个人。黑衣,蒙面,手里提着刀。刀身很窄,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淬了毒。

“钟姑娘。”黑衣人开口,声音嘶哑,“有人花钱,买你的命。”

钟夏夏背靠着墙。冰凉的砖石透过单薄衣衫,刺得她打了个寒颤。

“谁?”她问。

黑衣人笑了:“黄泉路上,自己问阎王。”他踏步上前。

刀锋破开空气,发出尖利啸音。直刺心脏,快得只剩一道残影。钟夏夏没躲。

她甚至往前迎了一步。刀尖刺破衣衫的刹那,她右手从袖中探出——不是兵器,而是一把粉末。

粉末迎风散开,细密得像雾,扑了黑衣人满头满脸。

黑衣人动作一滞。他猛地后退,但已经晚了。粉末钻进眼睛鼻孔,辛辣刺鼻的气味炸开,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石灰——”他嘶吼。话音未落,钟夏夏已经贴身上前。

她左手攥着那瓶砒霜,拇指弹开瓶塞,一整瓶粉末尽数泼向对方面门。

右手同时探出,袖中金簪滑落掌心,狠狠刺向黑衣人咽喉!

黑衣人本能挥刀格挡。但他眼睛剧痛,视野里只剩模糊光影。刀锋劈空,金簪却精准没入他颈侧。

噗嗤——皮肉撕裂声很闷。

黑衣人身体僵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只涌出大量血沫。砒霜粉末顺着鼻腔呛进肺里,剧毒瞬间发作。

他轰然倒地。抽搐两下,不动了。

钟夏夏喘着气,拔出金簪。血喷溅出来,溅了她半身。她靠着墙滑坐在地,眼前阵阵发黑。

巷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穿过墙缝的呜咽声,像谁在哭。

她盯着地上尸体看了很久,伸手去扯对方面巾。布料被血浸透,扯了两下才扯开。

露出底下那张脸——很普通,四十上下,嘴角有道疤。钟夏夏瞳孔骤缩。这道疤她认得。

前世,康王府覆灭那夜,有个黑衣人趁乱潜入她住处,想灭口。她拼死反抗,用发簪在那人嘴角划了一道。

后来那人逃了。再后来……她死在冷宫,再没见过这张脸。

可这道疤,一模一样。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

钟夏夏猛地站起来,踉跄后退两步。她盯着尸体,脑子里嗡嗡作响——不对,时间不对。前世这事发生在三年后,那时候康王早就死了。

为什么……巷口忽然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在心跳节拍上。

钟夏夏攥紧金簪,转身。巷口月光下站着个人。

白衣,玉冠,肩上披着件玄色大氅。风吹起他衣摆,露出底下绣着暗纹的靴尖。

洛景修。他目光扫过地上尸体,又扫过钟夏夏满身血污,最后停在她苍白的脸上。

“看来……”他慢步走过来,靴底踩过积水,“我来的不是时候。”

钟夏夏没说话。她盯着洛景修,脑子里那根弦绷到极致。

洛景修在尸体旁蹲下。他伸手,指尖拂过黑衣人嘴角那道疤。动作很轻,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物件。

“康王府的暗卫。”他轻声说,“嘴角这道疤,是五年前在漠北留下的。当时他替康王挡了一箭,箭簇划破脸颊,伤口太深,留了疤。”

钟夏夏心脏停跳了一拍。

“五……年前?”

“嗯。”洛景修站起来,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慢条斯理擦手,“所以钟姑娘,你刚才在想什么?”

他抬眼。月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阴影。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表面平静,底下却沉着什么东西。

“在想……”洛景修走近一步,“这人为什么提前出现了?还是……”

他忽然伸手。冰凉的指尖触到钟夏夏脸颊,擦去那里溅上的血点。

“在想,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钟夏夏呼吸停了。

她看着洛景修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瞳孔里自己扭曲的倒影。

“世子。”她听见自己声音在抖,“你到底是谁?”

洛景修笑了。那笑容很浅,却让钟夏夏浑身发冷。

“我是谁不重要。”他收回手,转身看向巷子深处,“重要的是,钟姑娘,你已经被卷进来了。卷进一个……比你以为的,更深、更黑的漩涡。”

风吹过巷子。卷起地上落叶,擦着尸体飘过去。洛景修侧过头,月光照亮他半张脸。

“陛下今日召影卫统领,密谈内容……是清查所有与康王有过接触的官员、世家,乃至宫人。”他声音很轻,“名单很长,钟姑娘猜猜,上头有没有你的名字?”

钟夏夏指甲陷进掌心。

“还有。”洛景修继续说,“二皇子去了贵妃宫里,谈的是如何接手康王倒台后空出的兵权。他们看中了北境三镇——那地方,现在归我父亲管。”

他顿了顿。“钟姑娘,你说巧不巧?康王刚倒,就有人想动镇北王府的兵权。而这时候,陛下又开始怀疑我……怀疑洛家。”

钟夏夏忽然明白了。她盯着洛景修,一字一句:“所以你救我,不是发善心。”

“当然不是。”洛景修答得干脆,“我需要一个盟友。一个够聪明、够狠,也够……了解这座皇宫的盟友。”

他转身,面对钟夏夏。两人之间只有一步距离。

“钟夏夏。”他第一次叫全名,声音压在喉咙里,“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天牢里那夜,你看我的眼神……像认识我很久了。”

钟夏夏后背抵住墙。冰凉的砖石硌得她生疼。

“我也知道,你身上有秘密。”洛景修逼近一步,呼吸几乎拂在她脸上,“我不问。但你要帮我——帮我稳住北境兵权,帮我应对陛下猜忌,帮我……在这场夺嫡混战里活下去。”

“凭什么?”钟夏夏哑声问。“凭这个。”洛景修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

玉佩质地温润,雕着蟠龙纹。月光下,龙眼处一点暗红,像凝结的血。钟夏夏瞳孔骤缩。

这是……前世皇帝赐给太子的信物。后来太子被废,玉佩不知所踪。为什么会在洛景修手里?

“康王倒台前,托人把这东西送出了京。”洛景修摩挲着玉佩,“他本想用这个保命,可惜……送信的人,半路被我截了。”

他把玉佩塞进钟夏夏手里。“现在,它是你的了。”钟夏夏指尖颤抖。

玉佩触感冰凉,可那点暗红却烫得像火,烧着她掌心。

“你……”她抬头,“你想让我做什么?”

洛景修笑了。那笑容很冷,却带着某种疯狂的光。

“我要你入局。”他说,“入这场夺嫡的局。用你的‘预知’,用你对皇宫的了解,帮我……把水搅得更浑。”

他顿了顿。月光从云层缝隙漏下来,照亮他眼底那片翻涌的暗潮。

“浑到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浑到没人再盯着北境兵权,浑到……”他声音压得更低,“陛下不得不依赖我,而不是猜忌我。”

钟夏夏攥紧玉佩。龙纹硌着掌心,硌出一道深深红痕。

“如果我不答应呢?”洛景修没说话。

他只是侧过头,看向地上那具尸体。目光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钟姑娘。”他轻声说,“你已经杀人了。在这个局里,手上沾过血的人……没有退路。”风吹过巷子。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钟夏夏闭上眼。

她想起前世冷宫那场大火,想起火焰舔舐皮肤的剧痛,想起临死前看见的那轮血红月亮。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冷。“好。”她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洛景修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忽然伸手,拂开她额前一缕被血黏住的碎发。

“合作愉快。”

他说完,转身走了。白衣在昏暗巷子里晃了晃,消失在转角。

钟夏夏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她低头看着手里玉佩,月光下,那点暗红像活过来一样,在她掌心微微发烫。

远处又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长,空洞,像某种不祥的预言。

她攥紧玉佩。指甲陷进皮肉,渗出血,染红龙纹。

这场戏,终于彻底开场了。而她,已经站在了戏台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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