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盆里的灰烬还在微微泛红，顾昭宁用铜拨子轻轻拨弄了两下，几点火星子便彻底灭了。
即便那信纸已化为乌有，信上“另立”二字却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脑子里。
周文远敢把手伸向北境边军，图的绝不仅仅是贪墨粮饷，他是想要从根子上把这把龙椅给摇松了。
“素秋，”顾昭宁放下铜拨子，声音轻得像是在闲聊家常，“去把周怀礼叫来，别走正门，走角门那条送炭的路。”
半个时辰后，一身灰衣短打、乔装成倒夜香太监的周怀礼跪在了凤仪宫的偏殿里。
他身上那股子属于御史台的刚直气没变，只是如今更添了几分内敛的阴沉。
“娘娘，查到了。”周怀礼从贴身衣衬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周左仆射的长子周德兴，这三个月在北境朔方城一口气置办了三千亩良田。只是这钱……既不是走的周家公账，也不是京中票号，倒像是凭空变出来的。”
顾昭宁接过册子，指尖在那个夸张的数字上点了点。
凭空变出来的？
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除非这钱，原本就不干净，是从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里洗出来的。
她没急着下令抓人，反而从书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本空白账册，研墨提笔。
“怀礼，你字写得好，仿一仿北境通商行会的笔迹。”顾昭宁将笔递过去，眼神平静得像是在吩咐今晚的菜色，“就写周家与北境往来的丝绸、茶叶流水。记住了，数目要大，大到能圆上这三千亩地的窟窿，而且，每一笔都要有零有整。”
周怀礼一怔，随即明白了皇后的意图。
这是要给周文远递一把“梯子”，让他自己爬上去，再撤掉。
他接过笔，手极稳：“娘娘放心，臣这就去办。另外，臣手底下有个机灵的锦衣卫，以前是说书的，嘴皮子利索。”
三日后，京城各大茶楼酒肆里忽然多了一则趣闻。
说是周尚书家教子有方，大公子在北境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连边关的将领都要看周家几分薄面。
这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连具体的丝绸价钱都说得头头是道。
这话传到紫宸殿时，萧承煜正在批阅奏折的手猛地一顿。
身为帝王，最忌讳的便是臣子私通边将，更何况是这种还要靠着“做生意”来遮掩的私通。
“宣周文远。”萧承煜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透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顾昭宁到的时候，周文远正跪在御案前，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虽有些惊慌，却并未乱了阵脚。
“陛下明鉴！臣那犬子确是在北境做些小本买卖，那是为了……为了给边军筹措些过冬的棉衣啊！”周文远痛心疾首，头磕得砰砰响，“如今国库吃紧，臣身为臣子，只想为君分忧，这才让犬子行商贾之事，虽有违祖制，但一片丹心天日可鉴！那些所谓的‘通敌’流言，分明是有人构陷！”
萧承煜没说话，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周文远见皇帝不语，胆子大了些，抹了一把老泪，声音激昂：“如今北境商路畅通，犬子不过是借着这股东风，赚些辛苦钱，这乃是社稷之福，何罪之有？”
大殿内一片死寂。
就在周文远以为自己这番慷慨陈词已经蒙混过关时，一道温润却清冷的女声忽然响起。
“周大人这话说得倒是感人。”顾昭宁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手里还捧着个暖手炉，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疑惑，“只是本宫前些日子翻看司天监的记录，若是没记错，北境这三年大旱，赤地千里，连马匹都要以此充饥，流民遍野。怎么到了周大人的嘴里，那边竟成了商路畅通、遍地黄金的富庶之地了？”
周文远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猛地抬头，对上顾昭宁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只顾着圆谎，只顾着解释钱财来源，却忘了最基础的一点——天时。
“这……这……”周文远张口结舌，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许是……许是犬子有些门路……”
“什么门路能让旱灾之地生出金银？”顾昭宁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转头看向殿外，“周主事，把你查到的东西，给周大人看看吧。”
周怀礼大步入殿，手里捧着两本账册。
一本是真实的田产地契，一本是顾昭宁让他伪造的“通商流水”。
“陛下，这是臣在周府别院搜出的真实账目，那一笔笔银子，皆是来自边军被克扣的军饷回流。”周怀礼将账册呈上，声音洪亮，“至于这所谓的通商……左仆射大人大概不知道，北境如今连树皮都被啃光了，哪来的丝绸茶叶买卖？”
真相大白。
那根本不是什么商路，那是喝兵血、吃人肉换来的“利润”。
萧承煜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掼在地上，瓷片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惊得人心惊肉跳。
“好一个社稷之福！好一个为君分忧！”萧承煜怒极反笑，指着周文远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拖下去！革职查办，交大理寺严审！朕倒要看看，这根藤上还能扯出多少烂瓜！”
金吾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摘掉了周文远的乌纱帽。
被拖出去时，周文远死死盯着顾昭宁，眼神怨毒，却又带着一种深深的恐惧。
他算尽了人心，却没算过这个女人的细心。
一场风波，雷霆般收场。
待殿内重归平静，宫人们收拾着地上的残渣。
萧承煜有些疲惫地靠在龙椅上，招手让顾昭宁过去。
“昭宁。”他唤了一声，目光复杂地落在她身上，“朕有时候真看不透你。旁人都在盯着权势，盯着党争，你怎么偏偏能盯着那些不起眼的雨水、收成？”
顾昭宁走上前，替他轻轻揉按着太阳穴，力道适中。
“陛下谬赞了。”她轻声一笑，语气里只有家常的温软，“妾身哪懂什么权谋。只是以前在侯府管家时，若是庄子上报说收成好，妾身总要去看看天色。老天爷不下雨，庄头却说丰收，那必定是有人在做假账。这道理放在家里是治家，放在朝堂上，大概也是一样的。”
萧承煜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
他没再说话，只是眼底的那份信任，似乎又厚重了几分。
入夜，凤仪宫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顾昭宁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桌前。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未曾署名的奏折草稿，那是她准备呈给萧承煜的，上面只有八个字：“帝后同心，方能共安天下。”
她凝视着这八个字许久，提笔饱蘸浓墨，在后面又添了一句：“然同心者，须先知彼此所思。”
笔锋落下，墨迹未干。
她知道，周文远只是个开头，那个在北境真正握着兵权的“同谋”，才是那块难啃的硬骨头。
而要动那个人，光靠聪明不够，还得要这把“帝心锁”，锁得更紧些才行。
窗外月色如水，却照不进这深宫重重帷幕后的算计。
桌案的一角，大理寺刚刚送来的急报压在最底下——周文远的府邸暗格里，搜出了几封没有烧完的信，信纸的边缘有着北境特有的粗糙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