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顾昭宁站在镜前,绿枝正替她系月白锦缎的斗篷。
铜盆里的碳火烧得正旺,却掩不住她指尖的凉——那枚翡翠镯子贴着腕骨,裂痕处硌得生疼。
小主,该启程了。绿枝将檀木匣塞进她怀里,锦缎包裹的边角还带着体温,周妈妈昨儿个在后院哭了半宿,说您像苏姨娘当年查账时那样,连算盘珠子都能看出花来。
顾昭宁摸了摸匣上的铜锁,锁芯里嵌着半枚碎玉,是生母咽气前塞给她的。把斗篷帽子戴上。她低头将匣护在腹前,雪粒子虽停了,风里还带着冰碴子。
宫门口的石狮子挂着残雪,赵公公早候在朱漆门后,见着她便哈着白气迎上来:小主可算到了,陛下天没亮就翻了三次折子,茶盏都添了四回。他搓着冻红的手去接檀木匣,被顾昭宁轻轻避开。
公公的心意昭宁领了。她踩着青石板往御书房走,鞋跟叩出清脆的响,有些东西,得亲手递到陛下手里才踏实。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暖黄的光。
顾昭宁刚抬手指尖要敲门,门内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是萧承煜惯常的盖碗茶。
她深吸一口气,喉间泛起生母临终前的药味,那夜苏氏攥着她的手说昭宁,要把每根线都攥在自己手里,此刻倒像是有人拿羽毛扫过心尖。
进来。
推开门的刹那,顾昭宁看见萧承煜正站在书案后,晨袍未束,发冠松松别着,眼底青黑却掩不住亮——像是猎人等了整夜,终于看见猎物踏入围场。
他抬手指了指左侧的花梨木凳,自己却没坐,反而绕到她身侧,赵公公说你带了要紧东西?
顾昭宁将檀木匣放在案上,铜锁一声开时,萧承煜的手指在案边轻叩两下。
她先取出染了茶渍的账本:这是内库三年的炭银支出,每笔都走李记的账。又抽出半块带血的碎布,绿枝在西直门外捡的,北疆狼头绣纹,和炭灰里的碎纸能拼出十五日亥时三刻接货的密信。
萧承煜的指尖顿在碎布上,指节泛白:边军那批发潮的陈米......
正是李记的手笔。顾昭宁翻开粮引批文,将新米三千石的批文与陈米三千石的出货单并排放,参将递折子说粮草发潮那日,李记刚运出陈米。
更巧的是,春桃昨儿个在赌坊说漏了嘴——李贵妃的陪嫁嬷嬷每月十五都要去炭场。
案上的烛火忽的晃了晃,顾昭宁抬头,正撞进萧承煜沉如寒潭的眼。
他抓起那叠账册的手青筋凸起,喉结动了动:你查这些,熬了几夜?
陛下该问的是,李贵妃贪了多少。顾昭宁将最后一份口供推过去,是小顺子录的春桃醉话,赈灾粮被她扣下三成换银钱,边军的粮草钱填了她母族的亏空,北疆叛军的密信......她顿了顿,怕不是用来换她弟弟的兵权。
萧承煜突然拍案而起,茶盏里的水溅在账册上,晕开一片墨渍。赵公公!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带羽林卫去承乾宫,把李贵妃和她宫里的人都带来!
外头很快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顾昭宁望着萧承煜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他说过最厌内宅不清,此刻倒像看见当年那个躲在柱子后,看着生母被毒杀的小皇子——眼底的火,终于找到了该烧的地方。
李贵妃被押进来时,鬓发散乱,金步摇歪在耳后。
她扫了眼案上的证据,忽然笑出声:顾昭宁,你当陛下会信一个侯府庶女的话?她踉跄着扑向萧承煜,护甲刮过他的龙袍,臣妾母族为陛下守了二十年边关,您不能......
闭嘴。萧承煜后退半步,厌恶地扯下被抓皱的衣袖,春桃说你每月十五让嬷嬷去炭场,是给你弟弟送西域的葡萄酒。他拿起那份口供甩在李贵妃脚下,可周妈妈的账本里,炭车每次都多装十车炭——密信就藏在炭块里,对吗?
李贵妃的脸瞬间煞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顾昭宁腕间的翡翠,忽然尖叫:你早就算计好了!
从替你姐姐代嫁那天起,你就在等今天!
我等的是百姓有饭吃,边军有粮扛刀。顾昭宁起身,将所有证据收进匣中,贵妃娘娘若觉得委屈,不妨去问西直门外冻饿而死的百姓,问北疆被陈米坏了肠胃的士兵。
殿外传来更鼓响,已是辰时二刻。
萧承煜望着顾昭宁的背影,忽然开口:昭宁。他的声音轻了些,像雪落在松枝上,以后,你替朕盯着内库和户部。
顾昭宁转身,看见他眼中的光,和昨夜檀木匣在烛火下投出的影子重叠。陛下信昭宁?
萧承煜走到她面前,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你让朕明白,治家与治国,原是同一条线。
从御书房出来时,宫道上已站满了人。
有捧着食盒的小太监,有提着水壶的宫女儿,见着她都规规矩矩福身。
顾昭宁裹紧斗篷,听见几个洒扫的婆子小声议论:李贵妃被关到暴室了听说顾小主把证据摆得比账本还清楚......
她踩着未化的积雪往前走,腕间的翡翠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转过回廊时,迎面撞上捧着药罐的小宫女,药香里混着一丝熟悉的沉水香——是太后宫里的味道。
顾昭宁抬眼,看见转角处那株老梅树下,有个灰衣人影一闪而过。